卯时三刻,帝都笼罩在一片淡青色的晨雾中。
林闻轩坐在新购置的四进宅院书房里,指尖拂过花梨木桌案冰凉的纹理。这是他用江安府任上最后一笔“羡余”银子买下的产业。窗外传来车马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小贩隐约的叫卖声,这座帝国心脏正从沉睡中苏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与机遇。
他身上穿的已非地方官员的鸂鶒补服,而是换成了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五品白鹇青袍。虽只升了半品,但“吏部郎官贵如卿”的谚语,道尽了此刻他手中权柄的分量。
“老爷,车马备好了。”老仆林福在门外轻声禀报。他是林家老人,跟着林闻轩从云山到江安,再来到这帝都,眼神里既有欣慰,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闻轩“嗯”了一声,没有立刻动身。他摊开手掌,心念微动,指尖竟渗出极淡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墨色痕迹。
这是他在江安府任上,处理一桩牵扯到前朝墨家余孽的旧案时,意外获得的能力。他称之为【墨痕】。此能力并无攻伐之效,却能让他在接触公文、信件时,偶尔能“读”到书写者落笔时残留的些许情绪印记——焦虑、贪婪、喜悦或杀意。这成了他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中,窥探人心的一盏微弱烛火。
正是凭借这份谨慎和这微弱的能力,他才能在梅知节倒台时迅速切割,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证据”,不仅置身事外,反而因“举报有功”,得了这个文选司郎中的缺。
马车行驶在通往皇城的街道上,林闻轩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浮现出昨日到吏部报到时,那位陈姓老尚书浑浊却锐利的眼神,只淡淡一句:“林郎中年轻有为,好自为之。”话语平淡,但【墨痕】隐约传来的,却是一丝冰冷的审视。
他知道,这吏部水深得很。文选司掌考文职官之品级、开列、考授、拣选、升调、掌阶、秩品、封赠、典命……天下无数官员的升迁调补,皆在此司的文书往来之间。他这块“肥肉”,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抵达吏部公廨,那厚重的朱漆大门仿佛一张巨口。他刚下马车,一个穿着八品官服、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便快步迎上,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笑容:“下官文选司主事赵无咎,恭迎林大人。”
态度恭敬,但【墨痕】感应到的,却是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嫉妒与试探的情绪。
林闻轩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和:“赵主事客气了,本官初来乍到,日后还需你等多加辅佐。”
“不敢不敢,大人里面请。”赵无咎侧身引路,低声道,“司里几位员外郎和主事都已到了,就等大人升堂点卯。”
步入文选司正堂,一股陈年卷宗和墨锭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堂下已有十余位属官垂手肃立。林闻轩目光扫过,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有好奇,有不屑,有漠然,也有几分隐藏的期待。
他稳稳坐在主位之上,接过赵无咎奉上的司务册,开始例行点卯。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便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
“让开!咱家要见林郎中!”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内官特有的倨傲。
只见一名穿着六品太监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带着两个小火者,径直闯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黄绫文书。
堂内气氛瞬间一凝。
那太监目光扫过,落在林闻轩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便是新来的林郎中吧?咱家是御马监掌司王公公门下,奉干爹之命,来问问贵州巡抚出缺,拟补人选的事儿。这是王公公的一点意思。”说着,将黄绫文书和一张轻飘飘的银票,一同放在了林闻轩的案头。
银票面额,一千两。
【墨痕】瞬间传来一股炙热的贪婪与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林闻轩眼角余光瞥见,堂下属官们,有的低头掩饰表情,有的则偷偷观察他的反应。赵无咎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讥讽。
御马监掌司王安,是宫里权势赫赫的大珰之一,连首辅都要让他三分。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索要,是下马威!
直接拒绝,立刻开罪王安。痛快答应,则他这新任郎中的威信扫地,从此沦为笑柄,更可能被拖入宦官干政的浑水。
林闻轩看着那银票和文书,脸上不见喜怒。他没有去碰,只是缓缓端起旁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冷意:
“王公公关心国事,本官心领。只是,这巡抚人选,需经廷推,由陛下圣裁,吏部只有拟议之权,岂容私下授受?公公此举,是欲陷林某于不忠,还是欲陷王公公于不义?”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
那太监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林闻轩如此强硬。
不等他开口,林闻轩继续道:“至于这银票……赵主事。”
“下官在。”赵无咎一愣,连忙应道。
“记录在案,御马监王公公门下,于某年某月某日,捐赠纹银一千两,以充本部书吏笔墨之资。入库,公示。”
堂内一片死寂。那太监的脸色由白转青,指着林闻轩:“你……你……”
林闻轩放下茶盏,目光如刀,直视那太监:“公公,还有事吗?”
那太监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在吏部正堂真正放肆,狠狠一跺脚,抓起那卷黄绫文书(银票却不敢拿回),转身便走。
堂内依旧安静。所有属官都屏住了呼吸,看向林闻轩的目光,已然不同。那里面有惊惧,有震撼,也有了一丝真正的敬畏。
林闻轩心中并无多少喜悦。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得罪了王安,后续的麻烦绝不会少。而且,他初来乍到,便如此锋芒毕露,并非全是好事。
他站起身,对众人道:“文选司乃朝廷铨选重地,望诸位恪尽职守,秉公办事。散了吧。”
回到自己的值房,他刚坐下,赵无咎便跟了进来,脸上带着比刚才真诚许多的恭敬:“大人今日……真是令下官等大开眼界。”
林闻轩摆摆手,不欲多言。
赵无咎却压低声音道:“大人,有件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是关于……梅公的。”赵无咎声音更低,“下官偶然得知,梅公虽已倒台,但其在朝中,尚有余党……他们对大人您,似乎颇有微词。而且,下官听说,那本传说中的《红册》,似乎……并未被完全销毁,可能还有副本流落在外。”
林闻轩的心猛地一沉。
他面上不动声色:“哦?无稽之谈罢了。本官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赵无咎察言观色,知道话已点到,便躬身退下:“是,是下官多嘴了。”
值房内只剩下林闻轩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帝都的天空,晨光已然大盛,将层叠的殿宇染上一层金边,却也照出了更多阴影。
这帝都的初晨,光明与黑暗交织,机遇与陷阱并存。他凭借【墨痕】和机敏,过了第一关,但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
那本记录了他,也记录了无数人罪证的《红册》,若真有副本存世……那便是悬在整个朝廷头顶,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这条路,既然踏上了,就只能向前,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