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深夜,跪在江安府最肮脏的巷弄里,徒手翻找散发着馊味的垃圾。
雨水混着冷汗从他额角滑落,官袍下摆早已被泥泞浸透。两个时辰前,他还在巡抚梅知节的寿宴上谈笑风生,此刻却像个乞丐般在污秽中摸索。
“一定要找到……”他喃喃自语,指尖被碎瓷片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那本账册……”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林闻轩刚在江安府站稳脚跟,靠着变卖祖产得来的三千两银子打通关节,又凭着自己的才学得了梅知节几分青眼。正是春风得意时,却接到了一封匿名信。
信里只有一页纸——是他三个月前批示的一份漕粮折价单的副本。上面有他亲笔修改的数字,将实际折价每石一两二钱改报为一两五钱。多出的三钱银子,层层分润,最后落入他口袋的,不过五十两。
五十两!他当时还觉得这笔意外之财来得正好,能填补日渐拮据的官场应酬。可现在,这页纸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林大人好手段,”随信附上的字条上写着,“一纸文书,三千石漕粮就多出了九百两。不知这数字若是送到京城都察院,大人这项戴还能保住否?”
他当即惊出一身冷汗,立即派人暗中查访送信之人。可对方行事诡秘,如同鬼魅。
直到今天下午,他的亲信才打探到消息:那匿名信似乎与一个叫“墨先生”的老账房有关。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这墨先生昨夜竟在回家途中遭人袭击,重伤垂危。
林闻轩立刻意识到:除了他,还有别人在找什么东西。而这样东西,很可能就是要命的证据。
他连夜赶到墨先生家中,只见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孙儿守在病榻前。那孩子吓得瑟瑟发抖,只说祖父昏迷前紧紧攥着一个布包,今早却不见了。
“祖父说……说那布包里的东西,能要了好多人的命……”孩子抽泣着说。
林闻轩心头一紧。他在屋内四下寻找,终于在灶台的柴灰里发现半张烧焦的纸片,上面隐约可见“红册”二字。
红册?他从未听过此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闻轩机警地吹灭油灯,从后窗翻出,正好看见几个黑影潜入墨先生家中。他屏息凝神,听见屋内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和孩子的哭叫。
“说!老东西把东西藏哪儿了?”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
“我、我不知道……”孩子哭喊着。
“搜!就是把房子拆了,也要找到那本册子!”
林闻轩心知不妙,趁那些人不备,悄悄溜出院子。他想起墨先生家附近有个堆放垃圾的地方,若是老人遇袭后挣扎回家,情急之下很可能将重要物件丢弃于此。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堂堂江安府通判,在雨夜的垃圾堆中疯狂翻找。
“一定要在那些人之前找到……”他咬着牙,双手在腐臭的杂物中摸索。
突然,他的指尖触到一个硬物。那是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藏在破筐底下。他急忙取出,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和几张单据。
册子封面无字,内页却用朱笔密密麻麻记录着许多官员的名字和数字。他借着微光匆匆一瞥,竟看到了梅知节、赵德柱等不少熟人的名字,还有他自己那五十两的记录!
这就是红册?他心头巨震。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他急忙将册子塞入怀中,转身欲走,却已被三个黑衣人堵在巷中。
“林大人,这么晚了,在此有何贵干?”为首那人阴森森地问道,手中的短刀在雨中泛着寒光。
林闻轩心头一紧,强自镇定:“本官例行夜巡,你们是何人,敢挡本官去路?”
那人冷笑:“大人不必装糊涂。把你刚才找到的东西交出来,或可留个全尸。”
他后退一步,后背抵上湿冷的墙壁:“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威胁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另一人嗤笑,“马上就是死官了。”
三人同时逼近。林闻轩暗叫不好,他手无寸铁,又是文弱书生,如何敌得过这些亡命之徒?
正当危急时刻,巷子另一端忽然传来巡夜官兵的吆喝声:“什么人?半夜在此聚集!”
三个黑衣人一愣,林闻轩趁机高喊:“有刺客!快来人!”
黑衣人相互使个眼色,迅速翻墙而去。林闻轩松了口气,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赶来的巡夜官兵认出是他,连忙行礼:“林大人受惊了!方才那些是……”
他摆摆手,强作镇定:“几个毛贼而已,已经跑了。你们继续巡逻吧,本官自行回府。”
官兵离去后,他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怀中的册子像块烙铁,烫得他心慌。
回到府中,他紧闭门窗,在灯下仔细翻阅那本红册。越是翻看,越是心惊胆战。
这册子不仅记录了他那五十两,还记载了江安府乃至江南官场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梅知节收受盐商五万两白银、赵德柱私吞赈灾款三千两、布政使卖官鬻爵……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金额、中间人,清清楚楚。
而这本册子,还只是副本。据其中夹着的一张字条所述,正本《红册》记录着半个朝堂的隐秘。
他握着这本册子,如同握着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这是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另一方面,这又是可以制约他人的把柄。
窗外雨声渐沥,他独坐灯下,陷入深深的挣扎。
交出去?交给谁?梅知节?那无异于自投罗网。毁掉?可这副本毁了,正本还在某处,迟早是个祸患。留着?这就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更让他不安的是,那些黑衣人是何来历?他们为何也要找这本册子?墨先生又为何遭袭?这一切背后,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操控。
天亮时分,他已憔悴不堪。管家送来早膳时,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您脸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他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前日送来的那封匿名信,可查到什么线索?”
管家低声道:“送信的是个小孩,说是一个蒙面人给钱让他送的。老奴按您的吩咐,已经……”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衙役来报:墨先生今早伤重不治,已经咽气了。
林闻轩手中的茶杯“啪”地落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