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突如其来的高利贷打手,周文渊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将林闻轩挡在身后,低声道:“此事与这位先生无关,你们的债,我自会设法。”
“设法?你拿什么设法!”那为首的打手啐了一口,指着周文渊的鼻子骂道,“就靠你教这几个小屁孩那几个铜板?还是指望你那个卖唱的妹子?我告诉你,三日之内,再不还上十两本银和五两利钱,就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拿你妹子抵债!”
“你们敢!”周文渊气得浑身发抖,清瘦的身躯挺得笔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愤怒,“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祸不及家人!若你们敢动文静一根头发,我周文渊拼却这条性命,也要与你们周旋到底!”
“哟呵?穷秀才还硬气起来了?”打手头目狞笑着上前,伸手就要去推搡周文渊。
“住手。”一直沉默的林闻轩终于开口。他上前一步,与周文渊并肩而立,虽然穿着朴素,但久居官位,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几个打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敢强抢民女?眼中还有王法吗?”
打手头目被他气势所慑,动作一滞,狐疑地打量着林闻轩:“你又是哪根葱?敢管我们‘利滚利’钱庄的闲事?”
林闻轩并未亮明身份,只是从怀中掏出一锭约莫十两的银子——这是他随身以备不时之需的——又取下腰间一块品质普通的玉佩,一起扔给那头目:“这锭银子和这块玉佩,抵他欠你们的本利,绰绰有余。拿着,立刻滚。若再让我知道你们来骚扰周先生和他妹妹,”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保证,云山县将再无你们‘利滚利’钱庄的立锥之地。”
打手头目接过银子和玉佩,掂量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林闻轩的神色,虽不知其具体身份,但也心知此人绝非寻常百姓,怕是有些来头。他混迹市井,最懂察言观色,知道今天讨不了好,便恶狠狠地瞪了周文渊一眼:“哼!算你走运!我们走!”说罢,带着手下悻悻离去。
院子恢复了寂静,气氛却更加尴尬。
周文渊看着林闻轩,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你这又是何苦……这钱,我……”
“文渊兄!”林闻轩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和不容置疑,“就算我借给你的,行吗?他日你宽裕了再还我。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文静妹子被那些人抓去?有些风骨,不该用至亲之人的安危来换!”
这句话击中了周文渊的要害,他颓然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不再言语。那是一种理想在残酷现实面前,被迫妥协的巨大痛苦。
林闻轩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亦是堵得难受。他拉起周文渊的胳膊:“走,陪我喝两杯。什么都不用说,只是喝酒。”
他没有选择去大酒楼,而是在附近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但十分简陋的小酒馆。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烧刀子,几碟花生米、豆腐干之类的小菜。
几杯烈酒下肚,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燃起一团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两人都沉默着,气氛压抑。
“闻轩,”周文渊终于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眼神有些迷离,“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林闻轩一愣,苦笑道:“羡慕我?羡慕我同流合污,羡慕我变得面目全非?”
“不,”周文渊摇头,又灌下一杯酒,呛得咳嗽起来,“我羡慕你……至少还有选择的余地,还有能力去保护想保护的人。”他抬起头,眼圈泛红,“而我呢?我除了这点可笑的、一无是处的清高,我还剩下什么?连妹妹都护不住……读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连家都齐不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林闻轩面前,流露出如此深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酒精撕开了他平日里紧紧包裹的坚强外壳。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现在的样子,”林闻轩也喝了一大口,辛辣感直冲头顶,“你觉得我堕落了,玷污了圣贤书。可文渊,你想过没有?如果连位置都爬不上去,你拿什么去实现抱负?拿什么去为民做主?像你现在这样,空有满腹经纶,却连自己和家人都养活不了,你的‘道’,又在哪里?!”
“位置?”周文渊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嗤笑一声,带着嘲讽,“你的位置,是三千两银子买来的吧?”
林闻轩瞳孔骤缩,手中的酒杯差点掉落。这是他心底最隐秘的伤疤,此刻被醉酒的故友血淋淋地揭开。
周文渊似乎并未察觉他的震惊,自顾自地说道:“我虽在穷乡僻壤,却也听说了……云山林县丞,精明干练,很得上官赏识……即将高升了吧?这登云梯……踩着还稳当吗?”他的话语含糊,却字字诛心。
“你……”林闻轩盯着他,心中惊疑不定。周文渊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猜的,还是听说了什么?
周文渊却不再看他,伏在桌上,喃喃自语,声音渐低:“买来的顶戴……终成夺命的枷锁……闻轩,回头……趁还来得及……”话未说完,他已醉得不省人事。
林闻轩独自坐在桌前,看着伏案酣睡的故友,又看看手中粗劣的酒杯,心中翻江倒海。周文渊醉后的呓语,像诅咒一样在他耳边回荡。
“买来的顶戴,终成夺命的枷锁。”
这句话,是如此精准地刺痛了他。他之前所有的自我麻痹、所有的“现实考量”,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他付了酒钱,费力地搀扶起周文渊,将他送回那间破旧的小屋,安顿在床上。周文静不在,想必是又出去奔波了。
看着周文渊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林闻轩站在昏暗的屋子里,久久不动。他知道,今晚这场酒,醉的不止是周文渊。
他心中的某个天平,正在剧烈地倾斜。而赵德柱那边,关于他升迁的“运作”,似乎也已进入了关键阶段。一边是醉后真言揭示的可怕未来,一边是触手可及的权力阶梯。
他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