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将那张轻薄却又重若千钧的三千两银票,通过师爷钱有道,递到了县令赵德柱的手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仿佛只是寻常公文往来,但书房内的空气却几乎凝固。
赵德柱端坐太师椅,眼皮微抬,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拈起银票。他并未立刻去看数额,而是先对着窗外透进的光,仔细查验了银票的水印和密押,动作熟练得如同每日批阅公文。确认无误后,他那张平日里对林闻轩多半是倨傲与挑剔的肥脸上,肌肉开始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运动起来。先是嘴角微微抽动,继而向两侧拉开,露出被烟茶熏染得发黄的牙齿,最后,整张脸绽放成一朵硕大的秋日菊花。
“呵呵……闻轩啊。”赵德柱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冷淡,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暖意,“本官早就看出,你非池中之物!年纪轻轻,便如此……嗯,懂事!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他将“懂事”二字咬得格外重,眼神意味深长地在林闻轩脸上转了一圈。林闻轩只觉得那目光像粘稠的蜜糖,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虚伪与贪婪,但他面上却不得不挤出谦卑的笑容,躬身道:“全赖大人栽培指点,下官……下官感激不尽。”
“诶,自家人,不说两家话。”赵德柱摆摆手,小心翼翼地将银票折好,收入怀中一个绣工精致的锦囊内,那锦囊鼓鼓囊囊,显然已承载了不少类似的“心意”。他站起身,踱到林闻轩身边,肥厚的手掌重重拍了拍林闻轩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林闻轩身形微微一晃。
“江安府是个好地方啊,富甲一方,鱼米之乡。比我们这穷山恶水的云山县,不知强了多少倍。”赵德柱眯着眼,仿佛在描绘一幅人间仙境,“到了那里,只要你继续保持这份‘聪明’,何愁不能步步高升?”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烟酒气的气息喷在林闻轩耳侧:“记住,这官场之上,光有才干不够,还得有眼力见儿。上面的人,看你顺眼,你便是庸才也能平步青云;看你不顺眼,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得烂在泥地里。这次嘛,不过是敲门砖,往后,该打点的,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这番话,如同淬了毒的针,深深扎入林闻轩的心底。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残存的、关于风骨与理想的壁垒,正在这赤裸裸的“教诲”中轰然崩塌一角。他只能唯唯诺诺:“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好了,批文之事,包在本官身上。不出三日,必有佳音。”赵德柱志得意满,回到书案后,甚至难得地亲自给林闻轩斟了半杯已经凉透的茶,“回去等消息吧。对了,离任前的种种手续,自有钱师爷帮你打点,不必忧心。”
林闻轩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带不起一丝清润,反而像是一块寒冰,直坠入心底。他退出书房时,身后传来赵德柱哼起的小调,欢快得刺耳。
走在回廊上,阳光刺目,林闻轩却觉得周身冰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原本放着银票的地方空荡荡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和……肮脏。赵德柱那菊花般的笑脸,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那不再是上司的嘉许,而是一张通往深渊的门票,而他,已经亲手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