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烟火还没散尽,吏部后堂已堆满节礼。林闻轩踢开脚边玉佛,任那尊价值连城的和田玉在青砖上碎裂。昨夜忠顺亲王送来这“小玩意”时,附带着要求——将其庶女安排为太子良娣。
“大人,钦天监急报。”掌案的声音发颤,呈上星象记录,“荧惑守心,主...主奸佞当道。”
他抓过记录掷向炭盆,纸页在火焰里蜷曲成灰。就像去岁那个说他“额有反骨”的相士,如今正在诏狱嚼着稻草。
“告诉钦天监正,”他碾着灰烬轻笑,“再胡诌,下次烧的就是他祖传的浑天仪。”
穿过回廊时,他遇见新科进士们跪接官职。那些年轻面孔让他想起周文渊——今早密报说,那人在苗疆教童子唱《官仓鼠》。他停步在最俊秀的进士前,将对方怀里的官凭抽走撕碎。
“想当知县?”他抚过少年颤抖的肩,“今晚来我府上取新的。”
诏书就在此时抵达。太监尖细的嗓音念着“着吏部尚书林闻轩即赴辽东查案”,满院官员都垂下头。他跪接圣旨时,看见传旨太监靴筒露出的刀柄——那是锦衣卫的制式绣春刀。
回到值房,他慢条斯理整理案牍。辽东总督的罪证是他亲手罗织,如今反成了刺向自己的剑。窗棂突然被撞开,浑身是血的暗卫滚进来,吐出句“梅夫人是陛下的人”便断了气。
他盯着尸体腰间玉佩——那是他昨夜才赏给梅夫人的定情物。胭脂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那女人在他身下承欢时,还在套问《红册》真本下落。
辽东的寒风裹着雪粒砸在轿门上。他掀帘望去,驿道旁跪满百姓,有个孩童朝他掷来土块。随从挥鞭欲打,他却想起这是云山县特产的红胶泥——很多年前,他也曾用这种泥巴砸过贪官的轿子。
“停轿。”他忽然命令,指着人群中一个书生,“带走。”
那书生挣扎时掉出本《吏治刍议》,作者竟是流放黔地的周文渊。他抚着书页上熟悉的字迹,想起去年今日,他们还在破庙分食半块炊饼。
行馆夜审,书生破口大骂“国贼”。他听着那些与周文渊如出一辙的言论,突然抽出侍卫佩刀——却只是割断绑绳,又将《红册》副本塞进对方怀里。
“告诉周文渊,”他背对着颤抖的书生,“他妹妹还活着。”
更深夜重时,他独自登上山海关。咸腥海风里夹杂着辽东铁骑的气息,那些被他克扣军饷的将士,此刻正枕戈待旦。副将送来密信,说鞑靼可汗愿用五座城池换《红册》。
他对着烽火台轻笑,想起皇帝丹炉里那缕青烟——原来天子早与番邦暗通款曲。袖中密信突然发烫,是忠顺亲王手书:“陛下欲效杯酒释兵权故事。”
黎明时分,驿马惊传八百里加急。他展开塘报,瞳孔骤缩——云山县爆发民变,暴民头目竟是当年被他杖毙的老农之子。那少年如今打着“诛林贼,清君侧”的旗号,已聚众十万。
“备轿!”他厉声吩咐,“回京!”
官道在风雪中泥泞难行。途经当年与周文渊分别的长亭时,轿杆突然断裂。他踉跄落地,看见亭柱上刻着首新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随从惊呼着要去铲除,他却抚着诗句出神。这是周文渊的笔迹,墨迹里混着血,就像他们决裂那日,对方咳在他官袍上的残红。
京城在望时,暗卫送来更骇人的消息:太子昨夜暴毙,东宫搜出巫蛊偶人,心口贴着林闻轩的生辰八字。他捏着那枚写着“丙辰庚子”的纸人,想起去年重阳,太子还赠他亲手题的“国之柱石”。
尚书府已被锦衣卫暗中围困。他从密道潜入时,听见夫人们在哭抢细软。书房暗格里,《红册》真本安然无恙,只是旁边多了封梅知节的绝笔——原来那老狐狸早在三年前,就把他卖官的证据呈给了皇帝。
五更鼓响,他穿戴整齐准备上朝。管家捧来鸩酒跪求他自尽,他反手将酒泼在对方脸上:“本官要看看,究竟是谁先踏进深渊!”
金銮殿上静得可怕。他捧着辽东案卷刚要陈奏,皇帝忽然掷下本《罪己诏》——内容竟是痛陈受奸臣蒙蔽。满朝目光如箭矢射来时,他看见忠顺亲王袖中露出的绢帛一角,那明黄底色是只有皇室能用的颜色。
退朝时无人与他同行。穿过汉白玉广场,积雪下突然伸出血手抓住他官靴——是个濒死的更夫,胸前插着他府上特制的袖箭。
“大人...”更夫呕着血笑,“周...周先生让我问您,可还记得云山县的月亮...”
他僵立在雪地里,看那点猩红渗进官靴蟠纹。抬头望宫墙时,惊觉檐角镇兽都瞪着他,那些石龙石凤的瞳孔里,映出个正在崩塌的帝国。
回到府邸时,他发现《红册》真本被人动过。最新一页添了行朱批:“林闻轩,嘉靖七年正月,结党营私,罪当凌迟。”笔迹与他平日伪造圣旨时一般无二。
深夜的祠堂,他对着林家列祖列祖上香。烛火突然爆响,牌位后转出个戴孝的身影——竟是本该在黔地的周文渊。
“林兄,”故人捧着《新红册》轻笑,“你猜这次,是谁要送你进深渊?”
他伸手去抓,却只扯下半片孝布。府外突然杀声震天,火光映亮《红册》最后一页——那里赫然写着:
“嘉靖七年元月廿三,吏部尚书林闻轩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