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的城墙出现在视野里时,林闻轩正在擦拭一枚羊脂玉佩。这是今早路过宝通寺时,慧明和尚托小沙弥送来的“贺礼”。
“施主此去如蛟龙入海。”便笺上墨迹淋漓,“然风波险恶,望常怀敬畏。”
他拈着玉佩冷笑。什么敬畏,不过是香火钱给得不够。三日前在宝通寺投宿时,慧明那双眼睛在他装银票的匣子上转了又转,最后才说出赵德柱在江安府的“故旧”——巡抚梅知节的门生,现任江安府通判的王崇明。
“王大人最喜古玉。”慧明当时如是说。
马车在城门口接受盘查时,林闻轩将玉佩系在腰间。守城兵士看见他递来的文书,立即换上前倅后恭的嘴脸:“原来是林大人!王通判早有吩咐,您来了直接去府衙相见。”
他颔首不语,心里却掀起波澜。赵德柱的手竟能伸到江安府,买官这条线远比想象中盘根错节。
府衙偏厅里,王崇明把玩着那枚玉佩,眼角笑出细纹:“赵师兄总夸林老弟是青年才俊,果然一表人才。”说着推过来一盏茶,“梅巡抚最重规矩,按例要先验...”
话未说完,帘后转出个账房先生,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江安府通判空缺,明价八千两。赵大人作保减一千,玉佩折三百,还需六千七百两现银。”
林闻轩指尖发凉。这价钱比贾先生说的又涨了两成。他强作镇定取出银票:“有劳王大人打点。”
“懂事!”王崇明突然压低声音,“三日后梅老夫人寿宴,你备份厚礼,我想办法带你进去。”
从府衙出来时,暮色已浓。林闻轩在新置的宅邸前驻足,看见个乞丐蜷缩在石狮旁。他下意识想摸几个铜钱,却听见门内传来王崇明管家的声音:“大人心善,但这些乞丐都是讹钱的惯犯...”
手又缩回袖中。他快步进门,身后传来乞丐的嗤笑:“又一个戴面具的官老爷!”
当夜他在书房清点礼单,老仆福伯颤巍巍送来参汤:“少爷,咱们林家五代清名...”
“清名?”他猛地摔碎汤碗,“我爹考到五十岁还是个童生,我娘临终连口像样的棺材都置办不起!清名值几个钱?”
福伯跪在地上收拾碎片,浑浊的眼泪滴在瓷片上。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老夫人留给未来孙媳妇的镯子...少爷拿去打点吧。”
翡翠镯子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想起祖母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轩儿,将来做了官...要当个好官。”
次日他当掉镯子,凑钱买了幅前朝古画。从当铺出来时,竟撞见孙寡妇在街角卖身葬子。妇人抬头看见他,眼中先是惊愕,继而变成死灰般的沉寂。
他匆匆拐进巷子,听见身后传来嘶哑的哭唱:“青天老爷高升去——留下白骨堆成山——”
当夜江安府下起暴雨。林闻轩在梦中看见祖母将镯子戴在孙寡妇腕上,那镯子突然变成毒蛇缠住他的脖颈。惊醒时窗外电闪雷鸣,他赤脚冲到院中,任雨水浇透全身。
三天后的梅府寿宴,他用檀木匣装着古画,在王崇明的引荐下躬身走进花厅。梅知节抚须微笑时,他看见对方眼底的审视——那是在掂量一件工具是否趁手的目光。
“年轻人。”梅知节的声音似远似近,“在江安府,抬轿子的人很多,但坐轿子的位置...很少。”
他深深揖下去:“愿为抚台大人执鞭坠镫。”
起身时眼角瞥见廊下有个熟悉的身影闪过,竟是宝通寺的慧明和尚穿着俗家衣裳,正与盐商总会长耳语。和尚对他合十微笑,仿佛在说:你看,这才是红尘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