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的书房内,林闻轩正在批阅公文。窗外是扬州城最繁华的街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他心中却无半点闲情欣赏。
到任三个月,他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肥缺的运作规律。盐引发放、盐课征收、盐商管理...每一个环节都蕴含着巨大的利益,也布满了陷阱。
“大人,”盐运使张德明笑着走进来,将一份文书放在他桌上,“这是今年盐课增收的奏报,请您过目。”
林闻轩打开一看,心中暗暗吃惊。奏报上写着,今年两淮盐课比去年增收三成,超额完成朝廷指标。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查核账目时,实际增收不过一成。
“张大人,这数字...”他迟疑道。
张德明凑近低声道:“林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惯例。多报的两成,其中一成打点京城各部,半成孝敬梅公,还有半成...就是你我这些经办人的辛苦钱了。”
林闻轩心头一震。这就是官场潜规则,虚报政绩,中饱私囊。他在江安府时已经见识过,没想到在盐运使司更加变本加厉。
“若是朝廷查核...”他仍有顾虑。
张德明笑道:“大人放心,京城各部都打点好了,谁会来查?再说了,梅公在朝中,还能让咱们吃亏不成?”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梅公府上来人求见。”
林闻轩忙道:“快请!”
进来的是梅知节的管家梅福,他行礼后取出一封信:“林大人,老爷特意让小的送来家书一封。”
林闻轩接过信,打开一看,心中五味杂陈。信中梅知节先是对他在盐运使司的“政绩”表示赞赏,接着话锋一转,提到周文渊已在狱中“病故”,让他不必再挂心此事。
这分明是警告!林闻轩手微微发抖,强笑道:“请转告恩师,学生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期望。”
送走梅福,张德明笑道:“看来梅公对大人十分器重啊。正好,今晚盐商总会长设宴,为大人接风,还请赏光。”
夜幕降临,扬州最大的酒楼“醉仙楼”灯火通明。林闻轩在张德明的陪同下步入雅间,只见里面早已坐满了人,都是两淮一带最有名的盐商。
“参见林大人!”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盐商总会长钱满仓是个肥胖的中年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林大人光临扬州,真是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宴席极尽奢华,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更有歌姬助兴,丝竹盈耳。酒过三巡,钱满仓举杯道:“林大人年轻有为,是我等盐商的福分。来,敬大人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相敬。
林闻轩酒量本就不佳,几杯下肚已有些头晕。钱满仓使个眼色,一个妙龄女子盈盈上前,为他斟酒。
“这是小女如玉,”钱满仓笑道,“久仰大人才华,特来伺候。”
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容貌娇美,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她挨着林闻轩坐下,纤手为他布菜斟酒,香气袭人。
林闻轩心中警觉,想要推辞,可醉意朦胧中,竟有些把持不住。
宴席过半,钱满仓忽然道:“林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今年盐引配额即将发放,可否...多给在下一成?”
林闻轩酒醒了一半。盐引配额关系重大,多给一成,就意味着千万两白银的利益。
“这个...”他迟疑道,“朝廷有定额,恐怕...”
钱满仓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悄悄塞入他手中:“这是五万两,聊表心意。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五万两!林闻轩手一抖,这相当于他十年俸禄!
他想起在云山县时,为三千两银子变卖祖产的窘迫;想起在江安府时,为五十两银子忐忑不安的心情。如今五万两摆在面前,竟如此轻易...
“钱会长客气了,”他不动声色地收下银票,“此事容我斟酌。”
钱满仓会意一笑,拍了拍手。歌姬退下,换上一队舞女,个个身姿曼妙,容颜姣好。
“这些是西域来的舞姬,”钱满仓低声道,“今晚就送到大人府上,以供消遣。”
林闻轩正要推辞,张德明在旁笑道:“大人不必推辞,这是钱会长的一片心意。”
宴席散后,林闻轩醉醺醺地回到府邸。果然,那队舞姬已经等在院中,为首的正是钱如玉。
“大人,”她盈盈下拜,“父亲命小女前来伺候。”
烛光下,她容颜更显娇艳,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林闻轩酒意上涌,竟伸手扶起她...
次日清晨,林闻轩从宿醉中醒来,只见钱如玉衣衫不整地睡在身旁,地上散落着二人的衣物。
他心中一沉,知道自已中了钱满仓的美人计。如今把柄在手,再也难以推脱盐引之事。
果然,早膳时分,钱满仓就来拜访,笑道:“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
林闻轩面色阴沉:“钱会长好手段。”
“大人说笑了,”钱满仓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这是盐引分配的初步方案,请大人过目。”
林闻轩接过一看,钱家的配额果然多了一成,而其他几家盐商的配额相应减少。这势必引起其他盐商的不满...
他沉吟片刻,忽然心生一计:“钱会长,此事我可以答应,但你须帮我做一件事。”
“大人请讲。”
“我要你联合其他盐商,共同上书,弹劾张德明贪赃枉法。”
钱满仓吃了一惊:“这...张大人可是梅公的人...”
林闻轩冷笑:“正是因为他仗着梅公的势,才敢在盐运使司一手遮天。除掉他,对你我都有好处。”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张德明在盐运使司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若不除掉这个地头蛇,他永远只是个傀儡。而借盐商之手弹劾,既除去了对手,又不会引起梅知节的怀疑。
钱满仓犹豫片刻,终于咬牙道:“好!就依大人!”
三日后,弹劾张德明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往京城。证据确凿,张德明很快被革职查办。林闻轩暂代盐运使一职,大权在握。
他立即重新分配盐引配额,不仅给了钱满仓想要的一成,其他盐商也各有赏赐,顿时赢得一片赞誉。
“林大人公正廉明!”
“多谢大人为我等做主!”
听着这些奉承,林闻轩心中冷笑。这些盐商哪里知道,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当晚,他修书一封向梅知节汇报,将张德明的罪行一一罗列,表明自己是不得已才出手整顿。信中,他还附上了五万两银票,说是从张德明府中查抄的赃款。
不久,梅知节回信到来,对他的“果决”表示赞赏,并正式举荐他接任盐运使一职。
捧着这封信,林闻轩站在盐运使司衙门的最高处,俯瞰整个扬州城。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战战兢兢的新任同知;如今,却已成为掌控两淮盐政的封疆大吏。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易。
权力就像一味毒药,尝过一次,就再也戒不掉。
“大人,”钱如玉轻步走来,为他披上外衣,“夜深了,该歇息了。”
他回头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忽然问道:“如玉,你说人为官,究竟是为了什么?”
钱如玉嫣然一笑:“自然是为了功名利禄,光宗耀祖。”
林闻轩默然。曾几何时,他会有不同的答案。
如今,那个怀抱理想的青年已经死去,活下来的是盐运使林闻轩。
年终考评,他毫无意外地得了个“优等”。吏部的批文上写着:“才识明敏,操守谨严,政绩卓异。”
看着这十二个字的评语,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出了眼泪。
好一个“操守谨严”!好一个“政绩卓异”!
这官场,果然是一场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