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带来的不安尚未平复,盐商总会长万三千的帖子又递到了林闻轩的手中。这一次,不是在他的府邸,也不是在酒楼,而是约在了江安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暖香阁”。
林闻轩本欲拒绝,但想到如今彼此利益捆绑更深,且万三千在盐引新政中出力甚多,于情于理,都不好驳这个面子。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万三千此次相约,绝不仅仅是吃喝玩乐那么简单。
暖香阁临水而建,夜幕下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面悠悠传来,旖旎而浮华。万三千包下了一整个临水的雅致小院,院内陈设极尽奢华,却又不失雅致。
见到林闻轩,万三千热情得近乎谄媚,亲自迎到院门外:“林大人肯赏光,真是蓬荜生辉,万某脸上有光啊!”
寒暄入座,精致的菜肴如流水般呈上,更有数位色艺双绝的歌姬在一旁弹唱助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万三千使了个眼色,歌姬与侍从皆悄然退下,雅间内只剩下他与林闻轩二人。
气氛顿时从之前的喧闹浮华,变得有些微妙和凝重。
万三千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亲自为林闻轩斟满一杯酒,压低声音道:“林大人,此处再无六耳,万某有些体己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万会长但说无妨。”林闻轩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
“大人,”万三千身体前倾,声音更低,“此次盐引新政,大人居中运筹,恩同再造。我‘万隆号’以及江南诸多同业,皆感念大人恩德。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树大招风啊。大人可知,如今市面上,已有一些对大人不利的流言?”
林闻轩端着酒杯的手一顿,面上不动声色:“哦?什么流言?”
“无非是些眼红之辈,诽谤大人与我等商贾过往甚密,藉盐引之便,中饱私囊云云。”万三千观察着林闻轩的神色,“当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大人清正廉明,一心为公,我等皆是知晓的。只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尤其是……听说京城都察院那边,似乎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都察院!林闻轩心中凛然。他虽然已投入梅派,但若被言官盯上,弹劾的奏章直达天听,终究是极大的麻烦。梅公能否护住他,还是两说。即便护住了,也会在他身上留下污点,影响日后升迁。
“竟有此事?”林闻轩眉头微蹙。
“千真万确。”万三千郑重道,“所以,万某今日请大人来,一是表达谢意,这二嘛……”他拍了拍手。
雅间的侧门打开,一个身形窈窕、面覆轻纱的女子,抱着一个狭长的锦盒,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虽看不清全貌,但仅凭那身段和露出的眉眼间的风情,便知是绝色。
万三千笑道:“这位是暖香阁新来的清倌人,妙音,尤擅琵琶。得知大人雅好音律,特来献艺,并为大人呈上一份‘小礼’。”
那名叫妙音的女子盈盈一拜,也不多言,将锦盒放在林闻轩面前的案几上,然后便退到一旁,抱起琵琶,纤指轻拨,一曲《春江花月夜》便如潺潺流水般倾泻而出,技艺果然精湛。
林闻轩却无心欣赏,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万三千示意他打开。
盒盖掀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古朴的画卷。林闻轩轻轻展开,瞳孔骤然收缩!
这竟是一幅前朝画圣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摹本!虽是摹本,但笔力遒劲,气象恢宏,显然是高手所为,价值不菲,远胜他之前送给梅公的琴谱!更重要的是,此画乃是公认的吴道子代表作,流传有序,绝非来路不明之物。
“万会长,此礼太过贵重,林某受之有愧。”林闻轩合上锦盒,推辞道。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答谢,更是一种投资和捆绑。
“诶,大人此言差矣。”万三千按住锦盒,意味深长地笑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此画在万某这等俗人手中,不过是件器物,但在林大人这般风雅之士看来,方能彰显其价值。况且……”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细不可闻,“此画干净,来源清晰,乃是万某早年收藏,与盐引等事绝无瓜葛。大人放在书房,偶尔赏玩,即便有人问起,也只说是友人馈赠,雅好而已,无人能置喙。”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都察院那边的风声,大人也不必过于忧心。梅公树大根深,京城自有打点。况且,我等商贾,也并非任人宰割之辈。江安每年上缴的税银,朝中各位大人每年的‘冰敬’、‘炭敬’,可不是白拿的。些许流言,翻不起大浪。送上此画,也是想让大人宽心。”
林闻轩看着万三千那看似诚恳,实则精明的脸,听着他话语中隐含的威胁与安抚——既展示了他们的能量(能提前知道都察院动向),也表明了他们的“懂事”(送的礼物干净,不留把柄),更暗示了彼此已是利益共同体(一损俱损)。
他若收下,便是默认了这种更深层次的绑定,并且接受了对方在京城乃至都察院的“保护”。他若不收,则显得疏远,可能引起猜忌,甚至……对方是否会为了自保,做出些什么?
琵琶声淙淙,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他看着那锦盒,又看了看万三千,最终,缓缓松开了推辞的手。
“万会长……有心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万三千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心照不宣的笑容,举杯道:“为大人前程似锦,干杯!”
妙音的琵琶声越发婉转悠扬。
然而,就在林闻轩以为这次密谈即将在这种暧昧而沉重的气氛中结束时,万三千仿佛不经意间又提了一句:“哦,对了,大人可还记得云山县那位周文渊周先生?”
林闻轩心中猛地一紧:“自然记得。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万三千晃着酒杯,淡淡道,“只是听说他近来日子不太好过,被上官刁难得紧,似乎……还写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诗文,发了些牢骚。这读书人啊,就是太过耿介,不懂变通,容易吃亏。”
林闻轩的心沉了下去。万三千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远在云山、几乎已被他遗忘的周文渊,绝非偶然!这是在提醒他,他并非毫无牵挂,他过去的挚友,也可能成为别人拿捏他的筹码?还是仅仅是一种示好,表示他们连他故友的境况都关注着?
他看着万三千那张堆笑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些看似唯唯诺诺的商人,其手段和心机,远比想象中更为深沉可怕。这场“密谈”,从头至尾,他都处于被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