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调往江安府的公文,比预想中来得更快。当那份盖着吏部鲜红大印的文书由驿卒送至云山县衙时,林闻轩正与钱师爷核对今年秋粮的账目。
“恭喜林大人!贺喜林大人!”赵德柱人未到,声先至,满面春风地大步踏入值房,仿佛升迁的是他自己。“瞧瞧,吏部的行文!江安府通判,正六品的实缺!闻轩啊,你这可是鲤鱼跃龙门了!”
林闻轩起身接过文书,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纸张,心中百感交集。期盼已久的调令终于到手,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虚脱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知道,这份文书,是用那三千两雪花银和祖传的田产换来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谦逊,对赵德柱深深一揖:“全赖大人栽培提携,下官没齿难忘。”
“诶,自家人,不说两家话。”赵德柱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到了江安,好好干。梅巡抚那边,我已经去信为你美言过了。记住,‘懂事’、‘勤勉’,四字足矣。”
“下官谨记。”林闻轩垂首。他明白,“懂事”是核心,“勤勉”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装饰。
调令既下,交接事宜便提上日程。林闻轩发现自己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以往那些对他若即若离、甚至暗中使绊子的胥吏、书办,此刻见了他,无不堆起最热情的笑容,言语间极尽奉承,办事效率也陡然提高了数倍。
“林大人高升在即,日后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我们这些云山的旧人啊!”
“大人此去江安,必能大展宏图,我等在此预祝大人前程似锦!”
类似的恭维话,他每日不知要听多少遍。起初还有些不适,但很快,他便学会了如何得体地应对——既不显得过于热络,给予不切实际的承诺;也不过于冷淡,失了即将上任的“准上官”的气度。他发现自己甚至无需刻意学习,那种圆滑与分寸感,仿佛自然而然就从心底滋生出来。
他的“金手指”——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对细节的敏锐——在此刻发挥了另一种作用。他能清晰地记住每个前来奉承者的姓名、职位乃至其背后可能的人际关系网,并能从他们奉上的“程仪”(送别礼金)数额大小,精准地判断出其在当地势力网中的位置及对自己的“投资”力度。
“张户房,白银二十两,其妻兄在江安府衙户房任书办……”
“李捕头,纹银十两并当地特产若干,其与江安漕帮有些许往来……”
他私下让林福将这些信息一一记录在册。这不只是一份礼单,更是一张潜在的关系网络图,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就能派上用场。他冷静地分析着这些“投资”,心中再无初时接受“冰敬炭敬”时的忐忑与羞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利用心态。
“官场便是如此,利益交换,互为阶梯。”他对自己说,“既然踏入此门,便需精通此道。”
这一日,钱师爷悄然来访,不再是公务对接,而是私下道别。
“林大人此番高就,老朽聊备薄酒,不知大人可否赏光?”钱师爷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林闻轩欣然应允。当晚,在钱师爷那间堆满卷宗、散发着墨香与陈旧气息的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对酌。
几杯浊酒下肚,钱师爷的话也多了起来。他没有再说什么“漱石枕流”的大道理,而是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向即将出师的徒弟传授着具体的“手艺”。
“江安府乃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更是南北漕运枢纽。其官场关系,盘根错节,远比云山复杂十倍。”钱师爷捻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说道,“大人此去,首要之事,并非急于政绩,而是厘清关系。”
“请师爷指点。”林闻轩为他斟满酒,态度诚恳。
“梅知节梅巡抚,乃是江南官场的泰山北斗,门生故旧遍布。大人得赵县令举荐,算是半只脚踏入了梅派的门槛,此乃优势,却也是风险。”钱师爷目光炯炯,“优势在于,有了靠山,许多事情便好办。风险在于,一旦贴上此派标签,便易成为他派攻讦的靶子。”
林闻轩心中一凛,默默记下。
“此外,江安知府年迈,恐不久于任。其下同知、通判(即林闻轩将任之职)乃至各县令,何人背景深厚,何人乃孤臣孽子,何人善于钻营,何人只是庸碌……这些,大人需在到任后三个月内,摸得一清二楚。”钱师爷继续道,“如何摸?多看,多听,少言。观察其往来人员,分析其经手公文,留意其家眷交际,甚至其门下清客、所用仆役,皆可窥见端倪。”
钱师爷又详细讲解了江安官场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例如,哪些节庆必须向上峰送礼,礼单大致何种规格;与盐商、漕帮打交道时,分寸如何把握;遇到京官巡察,又该如何应对等等。这些细节,远比圣贤书上的道理更为具体、更为血淋淋,也更为“实用”。
林闻轩凝神静听,仿佛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官场“秘籍”。他发现自己正在飞速地“成长”,一种剥离了理想与道德的、纯粹技术性的成长。
酒酣耳热之际,钱师爷忽然放下酒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林大人,老朽最后赠你一言:在这官场,既要懂得‘和光同尘’,也需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有时,最致命的刀子,往往来自你觉得最不可能的人。”
林闻轩心中一震,正欲细问,钱师爷却已端起酒杯,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喝酒,喝酒。”
离开钱师爷处,夜风一吹,林闻轩酒意醒了大半,但脑海中那些官场纵横之术却愈发清晰。他回头望了望那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小书房,心中了然。钱师爷今日倾囊相授,绝非仅仅出于惜才或友情,这本身也是一种投资,一种对未来的期许。
“我懂了。”林闻轩在冰冷的夜风中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从此以后,这便是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