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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五年腊月,黔西北的山林深处,风刮在嶙峋的乱石间,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空气里混杂着烂泥被踩踏的浊气、化脓伤口散出的恶臭,还有那若有若无、却总也散不干净的血腥味。

梁王把匝剌瓦尔密裹在一件辨不出原色的脏污皮裘里,蜷缩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凹陷处。往日耀武扬威的金甲早不知丢在了哪处泥潭。他花白的虯髯板结着泥块和暗红的血痂,脸上只剩下一片惊弓之鸟的灰败和深入骨髓的疲态。谷外,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时远时近的喊杀声和火铳爆响,每一下都让他枯瘦的身子剧烈地哆嗦。那是雷猛领着水西的精兵,像猎犬一样死死咬着他们不放。

“水…给本王…水…” 他喉咙干裂得像要冒烟,声音嘶哑破败。

一个亲卫解下腰间同样污秽的水囊,晃了晃,里面可怜地响着最后一口水的动静。他小心递过去。梁王一把夺过,贪婪地灌进嘴里,浑浊的水顺着嘴角胡须淌下。囊空了。

“粮呢?还有吃的没?” 梁王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剜着亲卫统领。

亲卫统领垂下头,声音艰涩:“大王…没了…最后一点马肉渣子…昨儿就分光了。派出去寻食的三拨人…就回来俩…说附近寨子全是空的…连粒粮食沫子都寻不着…像是被鬼扫过…”

“空的!又是空的!” 梁王猛地将空水囊砸在冻硬的地上,发出闷响,绝望地嘶吼起来,“周起杰!奢香!毒妇!她们把寨子都搬空了!存心要饿死本王!饿死我们!” 吼声在狭窄的山谷里撞来荡去,更添凄惶。周围的残兵败将或坐或瘫,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天,连抱怨的气力都耗尽了,只剩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在风里飘。

就在这时,谷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马蹄声!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冲进来,扑倒在梁王脚下,脸上是见了活鬼的惊怖:“大王!不好了!禄水河…禄水河过不去了!鹰愁渡…全是明军的旗!弓弩…密密麻麻的弓弩啊!河滩上…全是…全是先前派去探路兄弟的尸首…插得…插得跟刺猬一样!” 他语无伦次,身子抖得像筛糠。

“什么?!” 梁王如遭雷击,猛地站起,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岩石才没栽倒。最后一条生路…也被堵死了!前有李春喜的死亡弩阵,后有雷猛如影随形的追魂索命!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比这野狼谷的寒风更刺骨。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东南方向小龙塘所在,一种莫名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强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他,仿佛那个方向,有什么沉睡的、极其厌恶又极其可怕的东西,被惊醒了?

禄水河上游,鹰愁渡。河水在沉沉的夜色下泛着幽冷的微光,湍急处翻涌着白沫,闷雷般的水声昼夜不息。岸边临时夯起的土墙和拒马后面,李春喜按刀而立,铁甲上凝着夜露的寒霜。他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对岸黑黢黢的山林轮廓。空气里除了河水浓重的土腥气,还隐隐飘散着白日激战后尚未散尽的血腥味。

“都给我瞪大眼!竖起耳朵!” 李春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色,传到每个伏在工事后的弓弩手耳中,“梁王那帮子残兵,饿疯了!野狼谷钻不出来,禄水河就是他们最后的指望!谁要是打盹,放跑了一个,军法砍头!”

“喏!” 压抑而齐整的回应在寒风中响起。弩机冰冷的触感透过皮手套传来,弩手们的手指稳稳搭在悬刀上,弓弦绷紧的细微嗡鸣似乎应和着脚下奔腾的河水。

突然,李春喜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巧青铜虎符,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虎符表面那几道简陋的云纹,竟隐隐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这虎符是奢香夫人所赐,水西四十八寨紧急传讯的秘物!

李春喜心头一凛,猛地抬头望向东北方——小龙塘的方向!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见。但几乎同时,他身边一个眼尖的哨兵也低呼起来:“将军!您快看东北!小龙塘那边!”

李春喜凝目望去!只见东北方遥远的天际线,在浓墨般的群山轮廓之上,一点极其微弱、暗红色的光点,如同沉睡巨兽睁开的独眼,突兀地亮起!紧接着,一股浓黑如墨的烟柱,笔直地、带着一股狠绝的势头,冲上夜空!在星月黯淡的光下,那烟柱显得格外狰狞!

是烽烟!小龙塘的烽烟!用的还是最高紧急警讯的湿柴浓烟!

一股寒气瞬间从李春喜脚底板窜上脊梁骨!锁龙井异变,竟至燃烽告急?!他猛地攥紧拳头,青铜虎符的温热感更清晰了。奢香夫人的预感没错!梁王这溃败的秽气,引动的灾祸远超战场本身!他霍然转身,声音如同淬了火的钢铁,炸响在整个渡口:

“都给我听真了!小龙塘燃烽!后方有警!前有溃兵,后有地患!此即死生之地!” 他“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直指对岸翻滚的黑暗,“我们的背后,是家乡!是妻儿老小!禄水河,就是最后的界碑!弩机预备——!”

吼声在凛冽的河风中激荡,带着破釜沉舟的惨烈。所有的弩手屏住了呼吸,冰冷的弩矢死死锁定着黑暗的河面和对岸那片吞噬一切的密林。河水奔腾咆哮,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凝如实质、即将喷薄的杀意。

小龙塘后园,锁龙井畔的空气仿佛冻结了。三叔公、周延和几个胆大的族人手持松明火把,脸色煞白地僵在数丈开外,再不敢靠近一步。跳动的火光,将那井口翻腾不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之气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入口。

那黑气如同活物,不断扭曲、膨胀,发出低沉、令人牙酸的“咕嘟”声,伴随着刺骨的阴寒,中人欲呕。浓烈的土腥、淤泥腐朽和铁锈混合的怪异气味,沉甸甸地压下来,彻底盖过了草木清香。

斑奴焦躁地在井口周围来回疾走,一身金黑相间的斑斓虎毛在火光下油亮生光,喉咙里滚动着持续不断的、充满威胁与暴怒的低沉咆哮。它琥珀色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缝,死死盯着翻涌的井口,利爪不安地刨抓着地面,留下深深的沟痕。它不时猛地抬头,龇着森白的獠牙,凶狠地望向东北方野狼谷的方向,又低头对着黑气翻腾的井口发出更为压抑的怒吼,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它极度厌恶又极度警惕的东西正在逼近、呼应。

“三叔公…这…这黑气好像…越来越凶了?” 周延的声音带着哭腔,握火把的手抖得火苗乱窜。他感到脚下的大地传来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的震颤,如同地底深处有庞然巨物在痛苦地翻身挣扎。

三叔公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枯瘦的身子裹在厚棉袄里,仍在夜风中微微发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翻涌的黑气,嘴唇无声地急速翕动着,像是在念诵什么古老而急促的咒语。突然,他猛地抬头,布满皱纹沟壑的脸上露出极度惊骇的神色,拐杖颤巍巍地指向东北夜空:“看!快看呐!”

众人顺着他枯枝般的手指望去。只见东北方遥远的天际,一点暗红色的光芒刺破了沉沉夜幕!紧接着,一股粗壮、浓黑如墨的烟柱,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笔直地升腾而起,直插云霄!正是小龙塘后山点燃的最高警讯烽烟!

“是咱们的烽火!点…点着了!” 一个族人失声叫道,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调。

几乎就在那烽烟冲天而起的同一刹那!

“吼——!!!”

斑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洪荒怒意的狂暴虎啸!啸声穿金裂石,瞬间压过了井水的咕嘟声和风声,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手中的火把火焰都为之猛烈摇曳!只见斑奴全身肌肉贲张,金黑相间的虎毛根根倒竖如钢针!它不再徘徊,后腿猛蹬地面,如同一道撕裂夜色的金色闪电,猛地扑到锁龙井那巨大的青石螭吻之上!它用强壮无比的前肢死死抱住冰冷粗糙的石螭吻,硕大的头颅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抵在螭吻衔着那枚螭纹玉梳的口部!喉咙里爆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九天闷雷滚动般的低沉咆哮!那吼声不再仅仅是威胁,更像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不顾一切的对抗,一种对井中翻涌秽物的本能镇压!

“斑奴在…在镇井!” 三叔公失声喊道,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它在用它的灵性…压那地底的秽气啊!”

随着斑奴那凝聚了百兽之王威严的咆哮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井口,翻腾的黑气似乎猛地一滞!那汹涌外溢的势头,竟被这阳刚霸烈的怒啸硬生生遏制、压缩!黑气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屏障,在狭窄的井口剧烈地翻滚、嘶鸣,发出更加尖锐刺耳、充满不甘的戾啸,却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

井畔那砭人肌骨的阴寒之气,似乎也被这带着灼热生命力的虎啸驱散了几分。周延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震撼心魄的一幕,人与兽,古井与烽烟,在这危机四伏的寒夜,构成了一幅悲怆而原始的图腾。斑奴的咆哮,是穿透沉沉夜色的战鼓,宣告着守护至死的决心。它那死死抵住石螭吻的雄健身躯,成了小龙塘这方土地此刻最坚固、也最悲壮的屏障。

“周延!” 三叔公猛地一抹眼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别愣着!快!去马棚!骑最快的马!八百里加急!去大定城!告诉奢香夫人,锁龙井压不住了!黑气冲霄,斑奴在拼死镇着!要快!迟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末路的悲鸣。

周延如梦初醒,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将火把塞给旁边的人,转身拔腿就朝前院马棚狂奔而去,脚步踉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夜色中,马蹄声如同骤雨般急促响起,朝着大定城的方向绝尘而去,每一步都踏在生死时速的弦上。

水西大定城,虎头殿深处。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奢香苍白如纸的脸映照得明明灭灭。她半倚在厚厚的毡垫上,产后虚弱的身体如同被掏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小腹深处未愈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额角的冷汗擦了又冒。侍女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她汗湿的脖颈,触手一片冰凉。

她强撑着,目光却如淬火的刀锋,钉在刚刚疾奔入殿、单膝跪地的岩桑身上:“说!梁王那老狗…往哪个耗子洞里钻了?”

岩桑甲胄上溅满泥点和可疑的暗红,声音因疲惫而嘶哑:“禀夫人!梁王带着千把残兵败将,丢盔弃甲,一头扎进了野狼谷最深最险的‘鬼见愁’!那地方七拐八绕,尽头就贴着禄水河上游的‘狗跳岩’!看那架势,是想顺着河沟子往芒部旧地那片老林子钻!”

“狗跳岩…” 奢香闭了闭眼,脑中瞬间浮现出那片壁立千仞、漩涡密布的绝地。梁王这是要借黔西北山高林密、土司势力盘根错节的险地,苟延残喘,甚至寻机与那些心怀鬼胎的残余土司勾结!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冷笑浮上她苍白的唇:“钻山鼠的退路,也得给他钉死!岩桑!”

“末将在!” 岩桑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

“点齐你本部最熟悉野狼谷山道的精兵!不要人多,要精!给我像影子一样死死咬住梁王那杆破王旗!他跑,你就追;他停,你就扰;他敢扎营喘口气,你就给我放火烧山!记住,不许硬碰!给我拖!把他拖死在野狼谷的烂泥潭里!耗干他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产后虚弱的喘息,却斩钉截铁,杀气四溢。

“得令!” 岩桑毫不迟疑,抱拳领命,起身时带起一股裹着血腥味的冷风。

奢香喘息稍定,目光如电转向侍立一旁的李春喜:“春喜!”

“末将在!” 李春喜躬身,腰背挺直如标枪。

“禄水河!那是梁王残部唯一可能东窜的命门!把你的弓弩营,给我像钉子一样楔死在禄水上游的鹰愁渡!掘深壕,布铁蒺藜,把所有的弩机都给老子架起来!一只水耗子也别想给我泅过来!要是梁王的残兵敢在河对岸露头…” 她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乱箭穿身!一个不留!”

“遵夫人令!鹰愁渡在,李春喜在!” 李春喜的声音沉稳如山岳,带着必死的决心。

奢香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水西各寨头人派来的使者,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即刻传令四十八寨!寨中老弱妇孺,携三日干粮清水,避入后山早先备下的岩洞!一粒米!一粒米都不许留在明处!全部深埋,标记做暗!寨门给我虚掩着,灶膛里留点余温!我要让梁王那些饿红了眼的溃兵,扑进一个个空寨子!让他们在饿死和撞上明军刀口之间,自个儿选!”

使者们轰然应诺,转身疾奔而出,一道道命令如同无形的天罗地网,迅速撒向水西广袤的山川密林。奢香紧绷的脊背终于微微松弛,瘫软在毡垫上,急促地喘息着,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殿外隐约传来婴儿细弱的啼哭,那是她刚刚以血为名、唤作“念瑜”的女儿。那哭声微弱,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的血腥与药味,也穿透了千里战云,遥遥指向金陵城中那个清丽坚韧的身影——刘瑜。

她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枕边那枚带着血丝的螭纹玉梳。西南的煞气,如同无形的潮汐,正汹涌翻腾。

“夫人!夫人!”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是留守后方的老管事,声音带着哭腔,“小龙塘…小龙塘急报!”

奢香猛地睁开眼,心骤然沉了下去。岩桑才走多久?她强撑着坐起:“快!拿进来!”

一个浑身被汗水湿透、几乎虚脱的年轻信使被搀扶进来,正是周延。他扑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呈上一封被汗水浸透、边角磨损的信函:“夫…夫人…锁龙井…井水翻黑气…冲天…斑奴…斑奴在镇着…三叔公说…压…压不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惨白如鬼。

奢香一把抓过信函,指尖冰凉。借着跳动的烛火,她迅速扫过那几行歪歪扭扭却字字惊心的字迹。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猛地看向枕边那枚同样带着血丝的螭纹玉梳,玉梳此刻竟隐隐透出一丝灼人的温意!

“煞气…孽龙秽气…果然勾连了!” 奢香喃喃自语,苍白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梁王残部溃入黔西北,所过之处烧杀劫掠,血煞冲天!而梁王本人,作为前元宗室,其溃败逃亡的“王气”或者说秽气,在这西南群山特殊的地脉格局下,竟成了引动锁龙井下那蛰伏孽龙残魂的引信!这已非单纯的兵祸,而是地气与血煞的邪异勾连,是足以倾覆一方的灾劫!

“岩桑!” 奢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压过了身体的虚弱,“你亲自带一队人,挑脚程最快的马!昼夜不停,给我赶回小龙塘!告诉三叔公和周延,紧闭寨门!任何人不得靠近锁龙井!尤其是孩子们!让斑奴守在井边!若井中再有异动…”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下,“点火!燃起寨后最高的烽燧!用最浓的烟!我要在百里之外,都能看见小龙塘的火光!”

“遵命!” 岩桑毫不迟疑,转身旋风般冲出大殿。

奢香转向侍立一旁、面无人色的文书:“立刻修书!一封飞递禄水河鹰愁渡李春喜处,告诉他,后方地脉有警,务必死死钉在渡口,绝不许梁王残部过河向东!一兵一卒都不行!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金陵诚意伯府刘基大人!告诉他…” 她顿了顿,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丝恳求,“锁龙井生变,煞气勾连孽龙残魂,恐非兵戈能靖!请他务必…务必设法!快!”

文书领命,伏案疾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催命的符咒。奢香疲惫地靠回软枕,冷汗已彻底浸透了中衣。她侧过头,望向身旁摇篮里熟睡的小念瑜。婴儿恬静的睡颜与殿外沉沉的黑夜、千里之外翻涌黑气的古井、以及那溃逃的孽龙之秽,形成了刺目的、令人心碎的对比。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女儿温热的小脸,低语如风中残烛:“念瑜…你爹在堵截梁王…你大伯母和兄长在京城周旋…阿娘守着水西…我们都在各自的战场上…可地下的东西…它要醒了…” 摇篮边,那枚螭纹玉梳上,一道暗红的血丝似乎又深重、鲜亮了几分。

南京城,紫金山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沉默矗立。诚意伯府书房内,沉水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却驱不散那股沉凝的气氛。刘伯温独坐书案前,指尖摩挲着一份誊抄的邸报,上面是傅友德自辰州发来的奏捷文书,言及曲靖大捷,梁王溃败西遁。他眉头深锁,目光却未停在捷报的字里行间,反而投向窗外沉沉的、铅灰色的天穹。西南的棋局,破了梁王主力只是撕开了第一层幕布,溃兵入黔,与当地复杂的地脉、土司势力纠缠,才是真正凶险的泥潭。

指尖忽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刘伯温低头,只见一直握在手中摩挲的那柄随身多年的螭纹玉梳,梳齿竟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温润的玉质此刻灼热如烙铁,烫得他指尖皮肤瞬间泛红!更诡异的是,那玉梳深处,几道原本细如发丝、几乎不可见的暗红血沁纹路,此刻竟如同活了过来,在玉质内部隐隐流转、膨胀,散发出微弱却令人心悸的猩红光芒!

刘伯温心头剧震!这玉梳乃昔日诸葛亮封印山河枢盘时所用黄玉髓之残片所制,与西南地脉枢盘气运隐隐相连!如此异象…他猛地抬眼,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直刺西南天际。一股阴寒的悸动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头,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绕。

“刘忠!”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老仆刘忠应声而入,垂手肃立。

“即刻去文华殿外候着!若见周必贤散学,请他务必过府一趟!要快!” 刘伯温语速极快,目光死死锁住玉梳上那几道游动、膨胀的血丝。西南的煞气,前朝的余孽,竟已引动了地脉深处最不祥的呼应!小龙塘的锁龙井…怕是要压不住了!这感应如同无形的烽火,比八百里加急更快地烧到了他的案头。

文华殿内,晨光透过高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窗棂影子。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凝肃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太子宾客黄子澄宽大的袍袖拂过紫檀案几,竹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今日讲授《孙子兵法》军争篇,正讲到“以迂为直,以患为利”。皇太孙朱允炆端坐听讲,目光却不时飘向身侧神色沉静的周必贤。昨日外公刘伯温那番关于“煌煌天宪”的提点,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头。

课毕,诸伴读正欲行礼散去。朱允炆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清朗:“黄先生,学生有一惑,萦绕心头,还请先生指教。”

黄子澄停步转身,面上带着师长应有的温和:“殿下请讲。”

朱允炆起身,走到悬挂于殿侧的巨大大明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西南曲靖的位置,指尖微微用力:“先生方才精讲‘军争’之要,学生思及当下西南战局。傅大将军曲靖大捷,摧枯拉朽,此乃煌煌正道,雷霆天威。然则,” 他话锋一转,手指沿着舆图上蜿蜒的山脉向西滑动,“那梁王把匝剌瓦尔密,身为前元余孽,僭称伪号,盘踞南疆,荼毒生灵。今虽丧师溃败,鼠窜山林,然其‘伪王’之号一日不除,流毒便一日不息!是否当趁此大捷之势,雷霆万钧之际,请皇爷爷颁下明诏,昭告天下,明正其‘僭逆’之罪,褫其伪号,断其蛊惑残部、勾结不轨土酋之根基?此所谓‘以直破迂’,‘以正名之利,除溃患之源’,先生以为可乎?” 他措辞清晰,引经据典,将“正名”提升到了关乎西南长治久安的战略层面。

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黄子澄眼中精光一闪,抚须沉吟,显然在快速权衡。几位出身淮西勋贵之家的伴读则微微变色,目光复杂地看向肃立一旁的周必贤,又迅速交换着眼神。此策若行,等于彻底断绝梁王残部最后一点“名分”上的念想,将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贼寇”深渊,瓦解其残余号召力,更堵死某些心怀叵测的土司与之暗中勾结的冠冕借口!狠辣,却直指要害!此策…竟出自一向以仁厚温和着称的皇太孙之口?

周必贤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内这无声的惊涛骇浪与他无关。只有他紧贴裤缝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紧绷。朱允炆这番话,几乎完美复刻了外公的方略,却又巧妙地披上了“军争”圣贤之道的外衣。天宪之威,正名之剑,已然高悬。

黄子澄缓缓颔首,脸上露出由衷的赞许之色:“殿下此论,鞭辟入里,深得‘伐谋’‘伐交’之精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正本清源,以朝廷煌煌天威之名,褫夺伪号,宣判僭逆,正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奇效!老臣以为,此策至善!当速速奏明陛下!” 他转向一旁侍立的秉笔太监,声音斩钉截铁,“速记殿下此言,一字不漏,即刻呈送谨身殿御览!”

朱允炆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依旧垂眸的周必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与深藏的感激。周必贤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只是脊梁在无人注意处挺得更直了些,如同风雪中坚韧的青竹。这道借皇太孙之口、经黄子澄背书、即将飞向谨身殿朱元璋案头的“正名”之策,便是他能从这重重宫阙、森森规矩之中,为浴血西南的父亲、为危在旦夕的小龙塘故土,送去的唯一一道“天威”助力。无形的烽火,已从文华殿燃起,其光虽微,其意至锐,直指西南那翻涌的孽龙秽气与滔天血煞。

禄水河上游,鹰愁渡。天光熹微,却驱不散河面上弥漫的冰冷水汽。奔腾的河水在嶙峋的河床间咆哮冲撞,激起浑浊的浪花。岸边,李春喜像一尊铁铸的雕像,按刀立于临时垒起的土墙之后,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对岸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黑压压山林。一夜未眠,甲胄上凝满了白霜。

昨夜小龙塘方向那冲天而起的浓黑烽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锁龙井异变,斑奴镇井…后方告急!这念头让他握刀的手骨节发白。前方的压力陡然倍增,梁王残部已成困兽,随时可能狗急跳墙。

“将军!有动静!” 身边哨兵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紧张,指向对岸一片乱石滩。

李春喜凝神望去。只见对岸的乱石和枯草丛中,影影绰绰冒出几十个狼狈不堪的身影。他们衣衫褴褛,丢盔弃甲,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饿鬼,眼神里只剩下疯狂和绝望。他们发现了河滩上插着的、密密麻麻如同刺猬般的同伴尸体,脚步明显犹豫了一下,但饥饿和身后无形的追兵彻底摧毁了理智。几个胆大的嘶吼着,挥舞着残缺的兵器,踉跄着扑下河岸,试图强行泅渡!

“弩机——!” 李春喜的声音如同冰河开裂,炸响在河滩上空。

“嗡——!”

“咻咻咻——!”

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营瞬间爆发出死亡的蜂鸣!数百支弩矢撕裂寒冷的空气,形成一片密集的黑色死亡之雨,狠狠扎向河滩和浅水区!

“噗嗤!噗嗤!噗嗤!”

“呃啊——!”

惨叫声瞬间压过了河水的咆哮!冲在最前的十几个溃兵如同被割倒的麦秆,浑身插满箭矢栽倒在冰冷的河水和鹅卵石上,鲜血迅速染红了一片。后面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打击惊呆了,恐惧终于压倒了疯狂,尖叫着转身就往回跑,连滚爬爬地消失在乱石和枯草丛中。

河滩上短暂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河水奔流和伤者垂死的呻吟。李春喜脸色铁青,没有丝毫放松。这只是试探,是绝望中的第一波挣扎。困兽最后的、最疯狂的反扑,就在后面!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对岸的山林深处,猛地爆发出一片混乱而狂野的嘶吼!如同决堤的洪水,黑压压的人群从树林里、山坳后涌了出来!这一次,不再是几十人,而是数百上千!他们衣衫褴褛,形如枯槁,眼中燃烧着困兽最后的疯狂光芒。没有阵型,没有号令,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彻底癫狂的绝望驱使他们,如同密密麻麻的蚁群,朝着禄水河亡命扑来!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挥舞着一切能找到的武器——锈刀、断矛、木棍、甚至石头,发出非人的嚎叫,冲向死亡之河!

“放箭!自由攒射!给我封死河面!” 李春喜的吼声带着破音的嘶哑,猛地拔刀出鞘,刀锋直指那汹涌而来的黑色人潮!

“嗡——!咻咻咻——!”

“砰砰砰——!”

死亡的乐章瞬间达到高潮!弓弦的震鸣、火铳的爆响、弩矢破空的尖啸混杂在一起!箭矢如同倾盆暴雨,火铳喷吐出致命的铅弹铁砂,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狠狠罩向冲锋的溃兵!

冲在最前面的人潮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墙壁,成片地倒下!铅弹铁砂轻易撕裂单薄的躯体,爆开一团团血雾!弩矢贯穿胸膛、脖颈,带起一蓬蓬凄艳的血花!河滩瞬间变成了修罗屠场,尸体堆积,鲜血汇入浑浊的河水,染红了大片水域。然而,后面的人踩着同伴温热的尸体,踏着粘稠的血浆,依旧疯狂地向前涌!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

“杀过去!只有过河才有活路!”

“冲啊!挤过去!”

疯狂的呐喊在死亡交响中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填补上来。一些悍勇之徒已经冲到了齐腰深的冰冷河水中,奋力向这边泅渡,激起更大的混乱水花。

“长枪手!顶上去!别让他们爬上岸!” 李春喜双眼赤红,声嘶力竭。土墙后的长枪手怒吼着,挺起丈余长的锋利长矛,狠狠刺向那些试图攀爬河岸的溃兵!惨叫声,落水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彻底淹没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杀戮漩涡中心,李春喜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对岸一处高耸的岩石后,几个身着相对完整皮甲的身影簇拥着一个穿着暗金色袍服的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形容枯槁,正是梁王把匝剌瓦尔密!他显然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和己方惨烈的伤亡惊呆了,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脸上是彻底的绝望和死灰。

“梁王!” 李春喜瞳孔骤缩,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若能毙此獠,西南大局可定!后方地脉之扰,或可迎刃而解!他猛地夺过身边一名神射手手中的强弩,力贯双臂,弩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死死瞄准了岩石缝隙后那张惊骇欲绝的脸!

然而,就在他扣动悬刀的瞬间!异变陡生!

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如同沉睡的巨兽猛地翻身!紧接着,一股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恐怖咆哮,隐隐从东北方向——小龙塘的位置滚滚传来!那声音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带着无尽的怨毒、狂暴和一种…即将挣脱束缚的狂喜!

“轰隆隆——!”

锁龙井的方向!李春喜心神剧震,扣着悬刀的手指下意识地一松!弩箭擦着梁王的头皮呼啸而过,深深钉入他身后的岩石!

梁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地动和那恐怖的咆哮骇得魂飞魄散!他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什么王图霸业,什么宗室尊严,在死亡和这来自地底的恐怖面前,统统化为齑粉!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尖嚎,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转身,手脚并用地从那块岩石后爬出,状若疯魔,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浪涛汹涌、血水翻腾的禄水河中!

“大王!” 他身边仅存的几个亲卫发出凄厉的呼喊,也跟着跳了下去。暗金色的袍服在浑浊的血浪中挣扎了几下,迅速被奔腾的河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禄水河,这条见证了无数征伐与兴衰的古老河流,在洪武十五年的这个寒冷清晨,吞噬了前元在西南最后一位宗王的性命。

几乎就在梁王被禄水吞没的同一刹那!

小龙塘后园,锁龙井!

那翻腾的浓黑之气骤然狂暴到了顶点!如同烧开的沥青,剧烈地翻滚、膨胀,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万鬼齐哭的尖利嘶鸣!整个井口仿佛要炸裂开来!一股肉眼可见的、凝练如实质的黑龙虚影,猛地从翻涌的黑气中挣扎探出狰狞的头颅!那龙首虚幻却凶戾无比,空洞的眼窝燃烧着两团幽绿的鬼火,死死盯着东北方禄水河的方向,发出一声混合着狂喜与无尽怨毒的龙吟!它在呼应!呼应那刚刚断绝的、带着前元王气的秽血!

“吼——!!!”

斑奴的咆哮也瞬间提升到了极致!它全身的金毛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庞大的身躯爆发出全部的生命潜能!它死死抱住冰冷的石螭吻,头颅抵住玉梳,全身的力量、百兽之王的威严、守护家园的意志,都化作这震天动地的咆哮,狠狠撞向那探出的黑龙虚影!

龙吟!虎啸!

两种源自洪荒的、代表着截然不同意志的恐怖声浪,在小小的锁龙井上空轰然对撞!无形的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井栏边的三叔公、周延等人如同被巨锤击中胸口,齐齐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周围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枯萎焦黄!

洪武十六年二月初四,南京城寒风刺骨,钦天监浑天仪上那道新裂的纹路,像一条僵死的蜈蚣趴伏在冰冷的青铜星盘间。刘伯温枯瘦的手指拂过裂缝边缘,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骨髓。浑天仪主西南分野的星域,此刻正剧烈震荡,一股污浊的暗红正从星野深处弥漫开来,贪婪地吞噬着代表王朝气运的微光——锁龙井下那东西,吸饱了战场的血煞和梁王身上最后那点残存的元廷龙气,要挣出来了!

“刘忠!”刘伯温的声音在空旷的观星台上撞出回响,“备车!去界天观!”

界天观深处,松涛阵阵,掩着几间素净禅房。一盏孤灯如豆,映着张中那张沟壑纵横、仿佛刻满了天机奥秘的脸。他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小几上摊着一幅巨大的西南舆图,禄水河像一条蜿蜒的墨线,小龙塘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住。

“它醒了。”刘伯温踏进禅房,没有寒暄,只将钦天监的星象记录簿重重按在舆图上小龙塘的位置。

张中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扫过星图,又落回刘伯温脸上,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当年韭菜坪上,你一念之仁,留了那孽畜一线残魂镇于地脉,改了你自己的命数。洪武八年那杯酒,本该是胡惟庸奉旨送你上路的,却因这孽龙未绝,替你挡了死劫。”他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舆图,“如今,它吸足了血食秽气,要化形了。这孽龙魂,勾连的便是元廷余孽那点死而不僵的气数。”

刘伯温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却有些发飘:“天命…当真在燕?”

“紫微暗淡,帝星飘摇。”张中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冰锥,“‘莫逐燕,逐燕日高飞’…谶语已显。这井下的东西,便是元孽气数所聚的孽龙魂,也是将来搅动风云的一缕恶因。屠了它,断其根,至少能清西南百年地脉,为这江山…争一丝清明。”

刘伯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冰冷的决绝:“请师父助我,再行屠龙之举。”

张中从怀中取出一物,掌心大小,温润的黄玉髓,形制古朴,隐有螭纹盘绕,正是当年诸葛亮封印山河枢盘所用黄玉髓的残片。“真正的龙魂精魄,已被我锁入此玉,借地脉温养,可保周家文脉不衰,世代昌隆。井里那兴风作浪的,不过是元孽秽气催生出的邪物罢了。去吧,让玄真带上锦衣卫的好手,以离火焚之,永绝后患!”

武英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朱元璋眉宇间的阴霾。西南捷报频传,傅友德、沐英、周起杰个个都是能打的猛将,梁王授首,溃兵肃清,可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郁气,却像这殿外的铅云,越积越厚。他烦躁地翻着奏疏,朱笔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陛下,”秉笔太监王景弘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殿角响起,“诚意伯刘基,宫门外急奏。”

“宣!”朱元璋掷下朱笔。

刘伯温疾步入殿,伏地叩首,声音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急迫:“臣刘基冒死启奏!西南小龙塘锁龙井,地脉异动!前元余孽溃散之血煞,勾连梁王身殒之秽气,引动井下孽龙残魂,行将化蛟破封!此物一出,黔地山川必遭荼毒,生灵涂炭!臣请陛下速遣玄真道长,率锦衣卫精干之士,携火器符咒,再行屠龙!迟则地覆天倾!”

“孽龙?”朱元璋的瞳孔骤然收缩,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刘伯温低垂的头顶。他想起了洪武元年西南那些诡谲的天象,想起了韭菜坪冲天的妖云,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准奏!着玄真即刻点选北镇抚司精锐二十人,火器齐备,星夜兼程,赶赴小龙塘!务必屠灭妖物,镇抚地脉!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黔地小龙塘,二月初的风已带了些暖意,村后园子里几株野山桃鼓胀着花苞。然而锁龙井周遭,却是一片死寂的寒。

井口那块沉重的青石板盖,此刻正疯狂地跳动着,发出“哐!哐!哐!”的闷响,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撕裂的震颤,仿佛井下有巨物在用头颅死命冲撞。石板缝隙里,浓得化不开的墨黑雾气丝丝缕缕地溢出,带着刺鼻的硫磺和腐烂淤泥的恶臭,迅速在井台凝结成一层滑腻冰冷的黑露。空气粘稠得如同胶冻,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

斑奴,那头硕大的斑斓猛虎,焦躁地在井口丈许外来回疾走,喉咙里滚动着持续不断的、充满暴怒与不安的低沉咆哮。它金黑相间的皮毛根根炸起,琥珀色的竖瞳死死盯着那不断鼓跳的石板,利爪深深抠进泥土,留下道道沟壑。它时而昂首对着东北方禄水河的方向发出威胁的吼叫,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它极度憎恶的气息正在逼近。

奢香守在井旁,三叔公和几个族中壮丁手持火把、钢叉,远远围着,火光映着他们惊惶煞白的脸,握着武器的手都在发抖。

“退!再退开些!”奢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嘶哑,强压着心头的悸动。她看着那不断跳动的石板,感受着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沉闷律动,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东西,比她想象的更凶!

就在石板即将被彻底掀飞的刹那——

“咴律律——!”急促的马嘶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让开!锦衣卫奉旨屠龙!”

蹄声如雷,玄真道长一身靛蓝道袍,须发在疾驰中向后飞扬,如同御风而来。他身后,二十名北镇抚司的缇骑如黑色铁流般涌入后园。人人身着玄色罩甲,背负强弓劲弩,腰间悬着绣春刀,马鞍旁挂着鼓囊囊的皮囊和成捆的浸油麻绳。一股冰冷的铁血煞气瞬间冲散了井台弥漫的阴寒。

玄真道长飞身下马,目光如电扫过剧烈震颤的井口和周围惊恐的人群,最后落在奢香怀中的婴儿和护着妹妹的周安洛身上,厉声喝道:“无关人等,速速退避!

他不再多言,转身对着紧随其后的弟子云鹤和一名锦衣卫百户疾喝:“云鹤!布‘离火锁灵阵’!以井口为心,七步为界!火把围圈!铁链备好!其余人等,火油火箭准备!听我号令!”

命令如山崩石裂。锦衣卫缇骑瞬间散开,动作迅捷如鬼魅。浸透火油的火把被迅速点燃,噼啪作响,炽热的火焰驱散着阴寒,二十支火把组成一个炽烈的火圈,将锁龙井死死围在中央。粗大的、带着狰狞铁钩的铁链被拖拽出来,盘绕在火圈之外,金属摩擦声刺耳。另几名锦衣卫已从马背皮囊中取出瓦罐,里面是粘稠刺鼻的猛火油,盖子一开,刺鼻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弓弩手张弓搭箭,箭簇上裹着厚厚一层浸透油脂的麻布,引火之物就在手边。

“师父,阵基已定!”云鹤手持一杆杏黄小旗,立于火圈正东,脸色凝重。

玄真道长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风雷之声。他大步走到火圈边缘,距离疯狂跳动的井盖不过五步之遥。井中传出的嘶鸣已清晰可闻,如同无数冤魂在地底尖啸,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即将脱困的狂喜。

“孽障!今日便是你伏诛之时!”玄真道长须发戟张,舌绽春雷,“开——盖——!”

两名最魁梧的锦衣卫力士应声扑上,手中套着粗铁环的长杆猛地插入石板边缘预留的孔洞!

“嘿——唷!”一声怒吼,力士全身筋肉虬结,青筋暴起,长杆被压成惊心动魄的弧度!

“轰隆——!!!”

石板终于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内部彻底掀飞,翻滚着砸向远处,带起漫天尘土!一股浓稠如墨、冰冷刺骨的黑雾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带着刺耳的厉啸,猛地从井口喷薄而出,直冲丈余高空!黑雾翻腾扭曲,隐约竟凝成一个狰狞咆哮的巨蟒头颅虚影,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点幽绿的鬼火,贪婪地扫视着火光映照下鲜活的人间!

“泼油!”玄真道长的声音穿透黑雾的尖啸,如同惊雷炸响!

围在火圈外的锦衣卫毫不犹豫,奋力将手中沉重的瓦罐掷向翻腾的黑雾中心!

“啪嚓!啪嚓!啪嚓!”

瓦罐碎裂声接连响起!粘稠如糖浆的黑色猛火油泼洒而出,瞬间浇淋在那翻腾的黑雾巨蟒虚影之上!黑雾仿佛被滚油泼到的积雪,发出“嗤嗤”的恐怖声响,剧烈地翻滚收缩,那虚幻的蟒头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充满痛楚的嘶鸣!

“放箭!”玄真的命令毫不停歇!

“嗡——!”

早已引燃的火箭离弦而出!二十道拖着橘红尾焰的死亡流光,撕裂弥漫的黑雾和尚未落地的油雨,精准无比地射入那翻滚收缩的黑暗中心!

“轰——!!!”

烈焰冲天!

沾满了猛火油的黑雾,遇火即燃!一团巨大、炽烈、翻滚着橘红与惨白光芒的火球,猛地从井口爆发开来!狂暴的热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向四周!火圈剧烈摇曳,离得稍近的锦衣卫被气浪推得踉跄后退,脸上瞬间感受到灼烧的刺痛!凄厉到不似人间声响的惨嚎从火焰深处爆发出来,那是火焰舔舐血肉、焚烧魂魄的绝叫!

翻腾的黑雾在烈焰中急剧收缩、凝聚,火焰勾勒出一个庞大、扭曲、疯狂翻滚挣扎的巨物轮廓!那是一条巨蟒!浑身覆盖着暗沉、湿滑、反射着油亮火光的鳞片,鳞片缝隙间还粘附着淤泥和暗红的血痂。火焰缠绕着它,鳞甲在高温下发出噼啪爆响,迅速变得焦黑卷曲。它粗壮得如同百年巨树的身躯在狭窄的井口和火圈中疯狂地扭动、拍打,每一次翻滚都带起大片燃烧的油火,溅射到四周的土地上,燃起一小片一小片的野火。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皮肉焦糊和奇异腥臊的恶臭,瞬间盖过了火油味,弥漫在整个后园。

“钩!”玄真道长的声音在烈焰的爆裂声中依旧清晰,带早已蓄势待发的锦衣卫力士齐声怒吼,手臂肌肉坟起,奋力将手中连着粗大铁链的铁钩,狠狠掷向火焰中翻滚的巨蟒!

“噗嗤!噗嗤!噗嗤!”

锋利的铁钩撕裂焦黑的鳞甲,深深嵌入巨蟒滚烫的血肉之中!剧痛让巨蟒的挣扎瞬间提升到癫狂的顶点!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弓,带着嵌入身体的铁钩和绷得笔直的铁链,竟要将井口周围的力士连同火阵一起拖入深渊!

“孽畜敢尔!”玄真道长眼中厉芒爆射!他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心头精血喷在早已捏在掌中的一道朱砂符箓之上!那符箓遇血即燃,化作一道刺目的金红色流光!

“离火焚邪,敕!”玄真并指如剑,厉喝一声,将那燃烧着金红火焰的符箓,隔空狠狠拍向井口烈焰的中心!

“轰——!”

符箓所化的金红流光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井口那原本橘红惨白的烈焰骤然一变!颜色转为一种近乎纯白、刺得人无法直视的恐怖高温!白焰无声地舔舐着巨蟒的身躯,所过之处,焦黑的鳞甲如同蜡油般瞬间熔化消失,露出底下暗红蠕动的血肉,又在刹那间化为飞灰!

巨蟒那震耳欲聋的惨嚎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公鸡。它庞大的身躯在白焰中猛地僵直,疯狂扭动的动作凝固了,只剩下一种绝望的、无声的颤抖。那双燃烧着幽绿鬼火的巨大竖瞳,死死地、怨毒地穿透火焰,望向玄真道长,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东北方禄水河的方向,最终,光芒彻底黯淡、熄灭。

白色的火焰如同有生命般,迅速收束、熄灭。井口只剩下袅袅的青烟和一股浓烈的焦臭。铁链依旧绷得笔直,另一端深深嵌入一具庞大得令人窒息的焦黑残骸之中。

“拖出来!”玄真道长拂尘一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力士们再次发力,号子声低沉有力。铁链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伴随着泥土翻涌和骨骼摩擦的碎响,那焦黑的巨物被一寸寸从狭窄的井口拖拽出来。

当它完全暴露在初春的阳光下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一条何等庞大的巨蟒!焦黑扭曲的尸身盘踞在井台旁,粗略看去竟有十三四丈长!身躯最粗处,需两个壮汉方能合抱!尽管被烧得面目全非,但那狰狞的头骨轮廓,残存的、粗如儿臂的惨白獠牙,以及尾部隐约可见的、两个尚未成型的、类似爪子的骨质凸起,无不昭示着它已踏上了化蛟的凶途!若非及时扼杀,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巨祸!

玄真道长面无表情,走到巨蟒尸骸的头部位置,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他无视那令人作呕的焦臭,手腕一翻,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划开巨蟒喉下逆鳞所在的位置。焦黑的皮肉翻开,露出里面尚未被完全焚毁的暗红组织。他探手进去,摸索片刻,猛地一扯!

一块巴掌大小、沾满粘稠污物的物件被他拽了出来。他用匕首刃口刮去表面的污秽,又在道袍上用力擦拭了几下。一块温润的玉玦显露出来,色泽青白,质地细腻,上面以极其古拙的刀工,阴刻着四个古老的篆字——龙战于野!

玄真道长盯着玉玦上那四个字,目光微凝。他小心地将玉玦收入怀中一个特制的油布囊中,封好口,转身递给肃立一旁的锦衣卫百户:“此乃妖物内丹所化,亦是证物。星夜兼程,呈送御前复命!不得有误!”

百户单膝跪地,双手接过,沉声道:“卑职领命!” 随即起身,点选两名精干缇骑,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玄真道长这才走向奢香等人。他看了一眼奢香怀中安静下来的小念瑜,又看了看紧紧依偎在周安洛身边的周必畅,最后目光落在奢香苍白却坚毅的脸上,语气缓和下来:“夫人受惊了。妖物已除,邪秽尽焚。此间事了,真正的龙魂精魄,已被家师张中先生以秘法收摄,温养于黄玉髓中,借小龙塘地脉滋养,可保此地文脉绵长,世代昌隆。这口井…从此便是真正的福泽之源了。”

他走到井边,俯身看了看。井口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但先前那翻涌的黑气与刺骨的阴寒已然消失无踪。他取过旁边一个打水的木桶,放下井去,片刻后提了上来。桶中之水,竟清澈见底,在阳光下泛着粼粼微光,一股清冽甘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玄真道长舀起一捧水,自己先尝了一口,随即递给奢香:“夫人请看,此水已涤尽污秽,得地脉精华,饮之可祛病强身。”

奢香将信将疑,接过水瓢,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一股清凉甘冽的泉水滑入喉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清甜,瞬间驱散了心头残留的惊悸和身体的疲惫,仿佛连产后亏损的元气都被悄然滋养了一丝。她眼中露出惊异之色,将水瓢递给身边的周安洛:“安洛,尝尝。”

周安洛喝了一小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甜!比寨子里的泉水还甜!” 她小心地又舀了一小瓢,喂给一直好奇张望的周必畅。小必畅咂咂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直焦躁不安的斑奴,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它走到井边,探头嗅了嗅那清澈的井水,伸出粗糙的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喉咙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呼噜声,随即大口大口地饮了起来。

玄真道长看着这劫后余生的安宁一幕,又望向东北禄水河的方向,心中默念:“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兆已应于妖物之身。真正的‘龙战’,只怕还在后头…” 他抬头看了看清朗起来的天空,西南分野的星域,那股污浊的暗红已然褪去,只留下一片澄澈的微光。地脉归正,清泉流淌,新的生机,在这饱经血火的小龙塘,悄然萌发。

武英殿的烛火跳得有些乏力,将朱元璋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金砖上。他面前的紫檀御案上,搁着一只打开的锦盒。盒内猩红绒布衬着两样物事:一片桌面大小、边缘焦卷、散发着淡淡腥气的暗褐色蟒蜕;一枚温润却透着寒气的青白玉玦,其上八个古拙篆字——“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刀锋般刻入眼底。

“刘基说,此物吸食战场血气,几化妖蛟?”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听不出喜怒,布满老茧的拇指却无意识地、用力地碾磨着玉玦边缘,仿佛要将那八个字生生磨去。

阶下,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垂手肃立,身形如同殿角的石柱:“回陛下,玄真道长亲笔密奏,井下孽畜已斩,此玉乃其腹中所出,确系凶谶之兆。”语速平板,字字清晰,不带一丝波澜,却比惊雷更慑人。

“凶谶…” 朱元璋低语重复,目光掠过那冰冷的玉玦,投向殿外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那夜色如同泼墨,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要吞噬整座皇城。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回了东宫那间弥漫着苦涩药味的暖阁,落在那张苍白孱弱、深陷在锦被中的年轻面庞上。标儿…朕的太子…这“龙战”之血,莫非真要应验在…?一股滞闷猛地堵在胸口,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烦躁地挥手,像要驱散这无形的阴霾:“蟒蛇胆交太医院,炮制入药!蟒皮硝制收库!此玉…”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那玉玦,“暂存秘阁!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动!”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却也藏着一丝深埋心底、难以言喻的忌惮。

玉玦被王景弘小心翼翼地捧走,锦盒盖上。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朱元璋手指无意识敲击御案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毛骧紧绷的心弦上。

千里之外的西南,曲靖城早已换了日月旗号,但肃杀之气未散。初春的寒意裹挟着水汽,在白石江宽阔的江面上弥漫开来,凝成一片乳白色的浓雾。傅友德身披重甲,立于临时搭建的望楼之上,刺骨的江风刮在脸上生疼。他望着对岸那片被浓雾吞噬、死寂无声的莽莽山林,眉头拧成了疙瘩。梁王把匝剌瓦尔密是喂了禄水河里的鱼虾,可他麾下最凶悍的元军大将达里麻,却带着数万残兵败将,像受伤的豺狼般一头钻进了这滇东的群山老林,依托着白石江天险,负隅顽抗。这些日子,小股的斥候交锋、粮道袭扰就没断过,明军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憋屈得紧。

“大将军,”副将耿炳文的声音带着赶路的喘息,登上望楼,“沐英将军遣快马来报,他已率精骑迂回至上游五十里处,寻得一处水势稍缓的浅滩,伐竹扎筏,只待信号便可强渡,直插达里麻侧后!”

傅友德眼中精光一闪,连日来的郁气为之一扫:“好!传令三军,拔营!向江边压进!把所有能弄到的木筏、门板、甚至是空的大酒瓮,都给老子搜罗来!弓弩手、火铳手前置!告诉弟兄们,今日,就是把这白石江染红了,也要给老子趟过去!”

沉重的号角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明军大营如同苏醒的巨兽,迅速蠕动起来。沉重的脚步声、兵甲碰撞声、号令声汇成一片低沉的轰鸣。无数士卒扛着临时拼凑的渡具,如同潮水般涌向雾气笼罩的江岸。

浓雾成了达里麻最好的掩护,也成了他致命的麻痹。他料定明军不敢在如此大雾下强渡天堑,主力尚在营中休整,江岸只留了警戒哨探。

“放箭!火铳齐射!给老子把雾打穿!”傅友德在江边一块巨石后厉声下令。

“嗡——!”

“砰砰砰——!”

弓弦震鸣与火铳爆响瞬间炸裂!密集的箭矢和铅弹铁砂如同骤雨狂风,狠狠泼向对岸浓雾深处!雾气被这狂暴的金属风暴撕开一道道短暂的缝隙,隐约可见人影晃动,随即响起凄厉的惨叫和惊呼!

“渡江!”傅友德的吼声如同惊雷!

第一批敢死之士,或抱着门板,或蜷在巨大的酒瓮里,或三五人挤在摇晃的木筏上,在箭雨和火铳的掩护下,悍不畏死地跃入冰冷的江水中,奋力向对岸划去!江水湍急,不断有人被冲散、倾覆,惨叫着消失在浑浊的浪涛里,但更多的人咬着牙,瞪着血红的眼睛,拼命向前!

对岸的元军终于彻底惊醒,号角声凄厉地响起。弓弩手仓促还击,箭矢从雾中稀疏射来,落在江水里,溅起朵朵水花。一些元军士兵冲到岸边,试图用长矛捅刺攀爬的明军。

“再放!压制住!”傅友德须发戟张,声嘶力竭。明军的箭雨火网更加狂暴,压得对岸元军抬不起头。

第一批明军终于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对岸湿滑的泥滩!他们来不及喘息,立刻结成简陋的阵型,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扑上来的元军,为后续袍泽争取立足之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狭窄的滩头瞬间化为绞肉场!

就在这时,对岸元军大营侧后方的密林深处,猛地响起一片震天的喊杀声!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那是沐英的奇兵到了!

“沐将军得手了!杀啊!”正在江中搏命的明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士气暴涨!

达里麻的后阵瞬间大乱!营帐起火,人马惊惶,建制全无。正面滩头的元军眼见后方起火,军心顿时动摇!

“全军压上!破敌就在此刻!”傅友德拔剑怒吼,身先士卒跳上一条刚靠岸的木筏!

明军士气如虹,后续部队如同开闸的洪水,源源不断涌过江面,冲上滩头!元军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开始节节败退。傅友德率精锐亲兵,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直插混乱的元军纵深,目标直指那杆在浓烟中若隐若现的、绣着狰狞狼头的达里麻帅旗!

白石江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溃败的元军残部在达里麻的疯狂驱使下,如同丧家之犬,一路向西奔逃。他们丢盔弃甲,沿途焚烧来不及带走的粮秣辎重,留下满地狼藉和冲天的黑烟。傅友德和沐英合兵一处,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这支已成惊弓之鸟的败军,不给其丝毫喘息之机。

地势愈发险峻,瘴气在湿热雨林中蒸腾,闷得人喘不过气。前方探路的斥候不断传回消息:达里麻残部已渡过怒江,正沿着澜沧江峡谷亡命狂奔,意图窜入更为蛮荒的滇西丛林,甚至遁入域外。

“想跑?做梦!”沐英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泥浆的污渍,眼中燃烧着猎手锁定猎物的光芒,“大将军,给我三千精骑!我抄近道,翻野人山,插到澜沧江上游的勐朗渡口!堵死这老狗的退路!”

傅友德看着舆图上那条几乎被原始森林覆盖的、标注着“猿猱愁攀”的险峻山脊线,又看看沐英年轻却坚毅无比的脸庞,猛地一拍他肩膀:“好!就给你三千!五日!五日内,你必须给老子出现在勐朗渡口西岸!老子亲率大军沿江追击,把这群丧家犬,给你赶到刀口上去!”

沐英二话不说,抱拳领命,转身点兵。三千精锐骑兵,人人衔枚,马蹄裹布,在向导的引领下,如同灰色的幽灵,一头扎进了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参天古木的枝桠如同鬼爪般低垂,湿滑的苔藓覆盖着嶙峋怪石,每一步都险象环生。毒虫肆虐,瘴疠弥漫,不断有士卒倒下,被无声地遗弃在幽暗的丛林深处。沐英的嘴唇干裂出血,眼窝深陷,却始终冲在最前,用腰刀劈砍着拦路的藤蔓荆棘。时间,就是绞索,勒紧达里麻的脖子,也勒在他们自己身上。

第四日黄昏,当澜沧江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穿透密林传来时,三千精骑已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浑身泥泞,甲胄破损,却目光如炬地出现在了勐朗渡口上游的一处隐秘高崖之上!脚下,是如同金蛇狂舞、浊浪滔天的澜沧江;对岸,达里麻那支疲惫不堪、乱糟糟的败军,正蚂蚁般涌向渡口仅存的几条破旧渡船和临时捆扎的木筏!

沐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一抹冰冷残酷的笑意。他缓缓抽出腰刀,刀锋在夕阳余晖下映出最后的血光。

“杀——!”

三千把腰刀同时出鞘!三千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汇成一股冲天的杀气!沐英一马当先,沿着陡峭的山坡,如同决堤的洪流,朝着山下渡口那毫无防备的元军后背,猛扑下去!

澜沧江畔,勐朗渡口,已然是修罗地狱。

沐英的三千铁骑如同神兵天降,从背后狠狠撞入了毫无防备的元军败兵之中。刀光如雪,铁蹄踏骨!仓促应战的元军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秆,成片倒下。狭窄的渡口瞬间被尸体堵塞,绝望的哭嚎、垂死的惨嘶、兵刃撞击的刺耳声响,混杂着澜沧江震耳欲聋的咆哮,形成一曲死亡的交响。

达里麻身披残破的金甲,在亲兵死命护卫下,挥舞着弯刀,状若疯虎,试图杀开一条血路冲向渡船。他脸上溅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眼中只剩下困兽般的疯狂。

“达里麻!纳命来!”一声霹雳般的怒吼炸响!周起杰身披玄黑山文甲,如同魔神般冲破混乱的战场,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匹练寒光,直劈达里麻头颅!他奉傅友德将令,率精锐步卒沿江急追,终于在此刻赶到,堵死了元军最后的生路!

达里麻仓皇举刀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周起杰膂力惊人,长刀挟着冲锋之势,竟将达里麻的弯刀劈得脱手飞出!达里麻虎口崩裂,鲜血直流,踉跄后退。

周起杰得势不饶人,刀锋顺势横抹!快如闪电!

“噗——!” 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划过达里麻的脖颈!一颗戴着金盔的头颅带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冲天而起!炽热的鲜血如同喷泉,溅了周起杰一身!

“达里麻已死!降者不杀!” 周起杰用刀尖挑起那颗狰狞的头颅,声如惊雷,响彻整个混乱的战场!

主帅授首!本就崩溃的元军残兵,最后一点抵抗意志瞬间瓦解。兵器丢弃声如同骤雨,无数人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哭喊着乞降。少数悍不畏死想跳江逃生的,也被湍急的浊浪瞬间吞没。澜沧江浑浊的江水,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仿佛真的印证了那句古老的谶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喧嚣的战场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江水的呜咽。硝烟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傅友德在亲兵簇拥下登上渡口高地,望着满目疮痍,遍地尸骸,还有那被染红的滔滔江水,疲惫的脸上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重。西南的元孽,至此算是彻底断了根。可这代价,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和这被血染透的江河。

沐英走到周起杰身边,看着他将达里麻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扔在地上,溅起一蓬尘土。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互捶了一下对方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声响。所有的血战、牺牲、千里奔袭的艰辛,都在这一拳之中。

洪武十九年端午。应天城弥漫着艾草和菖蒲微苦的清香,秦淮河上龙舟竞渡的喧嚣隐约传来。然而,这驱邪祈福的节日气氛,却被一乘乘沉默驶入京城的诸王车驾搅动得暗流汹涌。他们是奉旨入宫“探视太子兄长”,华盖之下,每一张或年轻或老成的面孔上,都藏着各自的心思。燕王朱棣的车驾在宫门前停下,他步下马车,目光沉稳地掠过紧闭的朱红宫门,最终落在宫墙檐角不断滴落的、清冷的雨线上。那水滴,砸在湿漉漉的金砖地上,碎成无声的寒意。

压抑的“家宴”在坤宁宫偏殿草草收场。珍馐美馔,丝竹管弦,都盖不住那份因太子朱标病体沉疴而弥漫的沉重与试探。朱允炆只觉得胸口窒闷,宴席一散,便屏退了大半侍从仪仗,只带着贴身护卫周必贤,信步走向御苑深处,太液池畔那座临水的听雨轩。池中荷叶田田,新荷初绽,粉白的花瓣在微雨中轻颤,本该清心涤虑。可周必贤的心头,却随着脚步深入,莫名笼上一层越来越重的阴寒,如同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

“殿下,此处临水风凉…” 周必贤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嗤!嗤!嗤!”

三道乌光撕裂湿润的空气,带着刺鼻的腥甜气息,无声无息,呈品字形直取朱允炆后心、脖颈、腰眼!快!狠!毒!

“殿下!” 周必贤瞳孔骤缩,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千锤百炼的本能反应,身体如离弦之箭猛扑上前,一把将惊愕回头的朱允炆狠狠推入旁边茂密的芭蕉丛中!

“噗!” 一支淬毒的弩箭带着灼热的气流,擦过他左臂外侧,锋利的箭簇瞬间撕裂皮肉,带起一溜滚烫的血珠!剧痛袭来的同时,他右手软剑已然出鞘,手腕急抖,剑身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幕!

“叮!叮!” 两声极其短促清脆的金铁交鸣!另两支毒箭被精准地磕飞,没入池边的泥地里,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有刺客!护驾!” 周必贤的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瞬间撕裂了御苑的宁静!他身形急转,剑光回旋,死死护住朱允炆藏身的芭蕉丛,目光如电扫视着箭矢袭来的方向——池畔假山石后!

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嶙峋的太湖石后暴射而出!当先一人身形如电,手中狭长的弯刀带起一片惨白的寒光,直取周必贤咽喉,刀势狠辣刁钻,显然是北地军中搏命的杀招!周必贤眼中戾气暴涨,竟不闪不避,迎着刀光矮身疾进,身体几乎贴着地面旋转,手中软剑如同毒蛇吐信,自下而上反撩刺客持刀的手腕!

“嗤啦——!”

皮开肉绽,筋骨断裂的瘆人声响!刺客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腕处血光迸现,弯刀脱手飞出!他捂着手腕疾退,眼中满是惊骇!周必贤一招得手,眼角余光已瞥见另两名刺客如同饿狼般扑向芭蕉丛,手中短刃闪着幽蓝的光!他心胆俱裂,不顾一切地发出一声长啸,试图扰乱对方心神!

“咻咻咻——!”

千钧一发之际,被惊动的宫中侍卫终于赶到!密集的箭雨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朝着刺客覆盖而下!

“噗噗噗!” 箭矢入肉声响起!两名扑向芭蕉丛的刺客身形一顿,其中一人肩胛中箭!三人眼见事不可为,毫不犹豫地同时掷出数枚鸽卵大小的黑色弹丸!

“嘭!嘭!嘭!” 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灰白色烟雾瞬间爆开,迅速弥漫!

“咳咳…保护殿下!别让他们跑了!” 侍卫统领的吼声在烟雾中响起。

待烟雾被驱散,假山石后已杳无人踪,只留下几滩新鲜的血迹和一枚深深嵌入太湖石缝隙的淬毒三棱箭头。周必贤拄着软剑,单膝跪在湿滑的泥地上,左臂衣袖自肘部以下已被鲜血浸透,黏腻猩红的液体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砖上绽开朵朵刺目的血花。方才电光石火间格挡刺客弯刀,对方腾挪闪避时,靴帮内侧一道特制的、用于马镫固定的铜马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锐利的反光——那是燕王府亲卫才有的制式装备!一股冰寒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周必贤的天灵盖,比臂上的伤口更痛彻心扉。

惊魂未定的朱允炆被侍卫搀扶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抓住侍卫的胳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武英殿。烛火在巨大的蟠龙金柱间跳跃,将朱元璋那张沟壑纵横、写满风霜与威压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投下的阴影仿佛狰狞的巨兽。

“谁干的?”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冰冷空旷的金砖地上,震得人心胆俱裂。

朱允炆被两名内侍几乎是架着,站在御阶之下,身体仍在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孙…孙儿不知…幸…幸得必贤舍命相护…”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单膝跪地的周必贤。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周必贤低垂的头颅。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直窥灵魂深处。“你看清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缓慢而清晰地碾过,“刺客…何人指使?” 空气凝固了,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

那靴帮上铜马刺的冰冷寒光,在周必贤脑中再次闪回,清晰得刺眼。紧接着,是方才宫宴上,燕王朱棣投来的那短暂一瞥——深沉、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说出“燕王”二字?那将是一场足以撕裂朝堂、倾覆社稷的滔天巨浪!而他周家,首当其冲,必将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时间仿佛停滞。巨大的恐惧和沉重的责任如同两条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住周必贤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灼痛和翻涌的气血。他抬起头,迎向那双足以吞噬一切的目光,声音因剧痛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嘶哑,却异常清晰:

“回陛下,刺客三人,皆着紧身黑衣,黑巾蒙面,身手诡谲迅捷,所用兵刃皆淬剧毒,行事狠绝不留余地…观其搏杀路数,刀法大开大阖,刚猛暴烈,似…似精于北地劈挂刀法的积年悍匪。” 他略略加重了“北地劈挂刀法”几字的语气,随即垂下头,“臣无能,未能擒获活口,难辨主使之人,请陛下降罪!”

死寂。

大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如同鬼魂的窃笑。朱元璋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周必贤低垂的后颈上,仿佛要将他每一寸肌骨都剖析清楚。良久,久到朱允炆几乎要软倒在地,朱元璋紧绷的下颌线条才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嘴角牵扯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弧度。他缓缓靠回宽大的龙椅靠背,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北地悍匪?好。毛骧。”

“臣在。”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如同从殿角的阴影里浮出,躬身应道,声音毫无波澜。

“查!三日之内,凶犯伏法!昭告天下!朕倒要看看,什么悍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刺皇太孙!”

“遵旨!” 毛骧领命,身形再次隐入阴影。

三日后。秦淮河畔,菜市口。几根高高的木杆上,悬挂起数颗面目模糊、肤色青紫的头颅,在初夏微醺的风中轻轻晃荡。刑部的告示贴满了应天城的大街小巷,墨迹淋漓,言之凿凿:凶顽乃北元残部,潜入京师,图刺皇太孙,动摇国本,其心可诛,现已悉数伏诛,以儆效尤。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几句“元狗该死”,便又汇入市井的喧嚣。秦淮河水,依旧带着脂粉的腻香,静静流淌,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从未发生。

五日后。诚意伯府侧门。一乘不起眼的青呢小轿悄然停下。一个身着普通青衣、面容沉静的小厮下轿,奉上一只尺许长的紫檀木匣。匣内无片纸只字:上层是一支细颈白瓷瓶,瓶身贴着素签,上书“金疮圣药”,隐隐透出辽东老山参特有的浓郁药香;中层横卧一柄未开锋的乌兹钢匕首,通体幽暗,布满了细密如云纹的天然锻打痕迹,触手冰凉刺骨,匕柄缠绕着细密的金丝,握在手中分量沉实,寒气直透骨髓;最底层,静静躺着一块温润如凝脂的羊脂白玉佩,玉质上乘,雕工却颇为粗犷豪放——一匹四蹄腾空、昂首长嘶的骏马,鬃毛飞扬,仿佛要破开缭绕的云气,奔向无垠的旷野。

刘瑜指尖拂过玉佩上那奔马凌厉的轮廓,指尖感受到玉质的温润,心头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寒冰,忧色更浓。这无声的馈赠,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

周必贤拿起那枚云中奔马佩。玉佩入手温润,但那奔马的姿态,那扑面而来的、仿佛带着北地风雪凛冽气息的粗犷线条,却让他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这手笔,快、狠、准。燕王朱棣,这是在告诉他:你看见了,我给了你选择;你的命,和你的选择,都在我掌心。

诚意伯府后园深处,翠竹掩映着一方小小的静轩。轩窗敞开,带着竹叶清香的微风穿堂而过,稍稍驱散了夏日的闷热。

周必贤赤着上身,坐在竹榻上。左臂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经过几日将养,边缘已开始结痂,但中间部分依旧鲜红湿润。府里请来的老军医手法沉稳,小心地为他清洗伤口,敷上刘瑜亲自调配的、带着清凉草药气息的金疮药粉,再用干净的白布重新包扎。

十二岁的刘青,捧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银盆,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她穿着淡青色的夏衫,身量已开始抽条,眉眼间依稀可见其母刘瑜的清丽,更多了几分少女的柔婉。当老军医解开染血的旧布,露出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时,刘青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唇瓣无意识地抿紧。她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那道狰狞的血痕,以及周必贤因忍痛而微微绷紧的、线条分明的肩背肌肉。惊痛与关切,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清晰的涟漪。

“疼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声,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如同被风拂动的蛛丝。

周必贤正凝神回想那日刺客的刀路和腾挪间的破绽,闻言微怔,侧过头。少女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纯粹而直白的惊痛与担忧,毫无保留地撞入他的视线。那眼神清澈见底,映着他染血的臂膀,也映着窗外被阳光穿透的、摇曳的竹影。心头那根因朝堂诡谲、燕王胁迫而始终紧绷的弦,竟被这目光轻轻拨动了一下,莫名地松了一丝。

“无妨。” 他开口,声音不觉放得轻缓了些,唇角甚至想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然而肌肉的牵动瞬间扯动了伤口,那点微弱的笑意只化作嘴角一丝轻微的抽动和一声压抑的闷哼。

刘青像是被这声闷哼惊醒,慌忙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她将手中沉甸甸的银盆轻轻放在周必贤手边的矮几上。清亮的水中,几片她方才特意摘下的、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翠绿竹叶,正随着水波轻轻漾动,散发着一缕极淡的草木清气。

她犹豫了一下,随即鼓起莫大的勇气,将一直紧攥在左手掌心的一方素帕,轻轻放在了周必贤未受伤的右掌之中。帕子是上好的细棉,雪白柔软,只在右下角,用极细的青绿色丝线,绣着一枝小小的、迎风挺立的劲竹。竹节分明,竹叶寥寥数片,却透着一股子倔强向上的生机。

“干净的…压着伤口,吸汗。”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竹涛声淹没,脸颊飞起两团红晕,如同染了胭脂。她不敢再看周必贤的眼睛,飞快地转身,淡青色的裙裾拂过门槛,纤细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摇曳的翠竹光影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似有若无的皂角清香,萦绕在轩中。

周必贤低头,摊开手掌。掌心那方素帕,带着少女微暖的体温和那缕干净的皂角气息。帕角那抹青翠的竹痕,安静而倔强地躺在雪白的棉布上。他默默无言,将素帕展开,轻轻覆在了刚刚包扎好的、还微微渗血的左臂白布上。青翠的竹痕,恰好覆盖住了那抹刺目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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