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宇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怀疑,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与狂喜的、近乎扭曲的表情。
他经营望江楼半辈子,自诩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三教九流没见过?可眼前这个穿着粗布麻衣,行事狂悖不羁的年轻人,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半根筷子,定风水,转乾坤。
这不是话本里的情节吗?
“钱老板?”李闲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那语调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在催促一个反应迟钝的伙计,“我这长期饭票,到底算不算数?你要是觉得亏了,咱们现在就按赌约来,我这人,一向说话算话。”
他作势就要去掰自己的手指。
“算数!算数!当然算数!”章宇一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闲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像是生怕他跑了。
“先生……不,大师!”章宇脸上的惊骇只持续了短短一息,便迅速化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热切的复杂笑容。他快步上前,对着李闲深深一揖,腰弯了下去,但眼神却依旧精光闪烁,紧紧锁定着李闲,“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大师!钱某人在这临江府做了一辈子生意,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这一幕,让整个大堂再次陷入死寂。
如果说刚才众人还只是看个热闹,现在,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尤其是邻桌那位锦衣公子,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扇了十几个耳光,引以为傲的家世、见识,在这一刻,被一根断掉的竹筷子,碾得粉碎。
骗子?神棍?
谁家的骗子能让望江楼的老板卑躬屈膝到这个地步?
“装神弄鬼!”锦衣公子色厉内荏地低吼了一句,试图挽回一点颜面,“谁知道是不是你和这老板串通好了演戏!”
李闲闻言,像是才注意到他一样,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演戏?兄台,你这脑子,比你头顶那片绿光还要实在。”李闲摇了摇头,一脸的惋惜,“跟你演戏,我还不如回家睡觉。钱老板,是吧?”
“是是是,大师说的是。”章宇连连点头,同时狠狠地瞪了那锦衣公子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这锦衣公子家在临江府也算小有势力,可跟望江楼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比起来,还不够看。更何况,现在章宇眼里,一个能逆转气运的高人,其价值,远非一个纨绔子弟可比。
“你……你敢辱我!”锦衣公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闲,“你给我等着!我爹是城西巡检司的朱主簿!”
“哦,朱主簿啊。”李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凑到章宇耳边,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那公子听见的声音说:“钱老板,看见没,我说他气运差,不是没道理的。本来只是头上有点绿,现在连爹都快没了。”
“你……你血口喷人!”朱公子气得眼前发黑。
“啧,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嘛。”李闲掏了掏耳朵,懒洋洋地说道,“我只是提醒你,你爹官印发黑,煞气缠绕,不出三日,必有牢狱之灾。你要是孝顺呢,就赶紧回家,劝他把这些年不该拿的东西都吐出来,再去府衙自首,兴许还能留条命。不然嘛……嘿嘿,你家那点家产,怕是不够给阎王爷上税的。”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朱公子的头上。
他想反驳,想怒骂,可看着李闲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章宇心中更是骇然,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李大师,绝非寻常术士,这一言一行,简直就是金口玉言,能定人生死!他不敢再让李闲在大堂里待下去,连忙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大师,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楼上雅间已经备好,还请大师移步,容我奉茶赔罪。”
“行吧。”李闲伸了个懒腰,那股针扎般的疲惫感又在识海深处翻腾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借着伸懒腰的动作撑住了桌子边缘,稳住身形。“茶要雨前龙井,点心要桂花糕,再来一壶三十年的女儿红,我解解渴。”
章宇眼角一抽,三十年的女儿红,望江楼一共也就三坛,是用来招待知府那种级别的大人物的。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哈腰:“没问题!都给大师安排上!”
在满堂食客敬畏、好奇、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李闲跟着章宇,大摇大摆地上了二楼。
雅间内,檀香袅袅。
章宇亲自为李闲斟满一杯热茶,姿态放得极低。
“不知大师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李闲,游手好闲的闲。”李闲靠在太师椅上,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在手里把玩着,“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今天路过临江府,本来只想混口饭吃,没想到你这望江楼的风水,比我的钱包还干净,实在看不下去。”
这番话,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
章宇却不敢有半分轻视,他试探着问道:“大师刚才那手点石成金的本事,莫非是……青山观的道法?”
“青山观?没听过。”李闲撇了撇嘴,“我这人,随心所欲,不成章法,看见不顺眼的,就改一改。看见顺眼的,就帮一帮,全凭心情。”
这话听在章宇耳里,更是高深莫测。
不成章法,才是最大的章法。这说明人家已经超脱了门派功法的桎梏,达到了传说中“道法自然”的境界。
章宇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通体翠绿的玉牌,双手奉上。玉牌上雕着一座小巧的楼阁,正是望江楼的模样。
“大师,这是我望江楼的‘听涛令’,整个临江府,不超过五块,持此令者,在我钱某人名下所有产业,无论是酒楼、茶馆、当铺还是船行,一应消费,分文不取。还请大师务必收下,就当……就当交个朋友。”
李闲的眼皮抬了抬。
他要的就是这个。
一个身份,一个通行证,一个能让他自由出入临江府各个“气运”汇聚之地的凭证。这块玉牌,比一万两银子都有用。
但他只是将玉牌在手里抛了抛,随即“啪”地一声丢回桌上,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就这?钱老板,你这朋友交得,有点没诚意啊。”
他斜眼看着章宇,“我帮你堵上那么大个窟窿,每天少说能让你多赚银子,你就拿个吃饭不给钱的牌子打发我?把我当要饭的了?”
“我这人,最讨厌麻烦。当什么顾问,看什么风水,累都累死了。除非……”他拖长了音调。
章宇连忙追问:“除非什么?大师尽管开口,只要我钱某人办得到!”
李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这牌子我收下,但我不当你的什么专属顾问,我高兴了,路过你家铺子,或许会指点两句。我不高兴,你就算八抬大轿来请,我也不见。”
“第二,我初来乍到,缺个跑腿打杂的,你得给我找个机灵点的人,以后我有什么事,就让他去办,省得我亲自跑腿。”
“第三,”李闲的笑容变得有些狡黠,“我这人,除了喜欢吃喝,还喜欢听故事。你让你手下的人都注意点,临江府里,要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传闻,或是谁家撞了邪,谁家倒了血霉,谁家又走了大运,都第一时间来告诉我。故事要是精彩,我一高兴,说不定就顺手帮你别的铺子也改改运道。”
章宇听完这三个条件,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狂喜。
这哪里是条件?这分明是天大的好处!
第一条,看似疏远,实则给了他一个随时能请教的机会,主动权还在大师手里,更显高人风范。
第二条,找个跑腿的,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还能借此安插一个自己人,随时了解大师的动向。
至于第三条,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位大师,竟然对这些“因果”之事感兴趣!这意味着,只要他提供足够多的信息,就能换来大师出手相助的机会!这买卖,稳赚不赔!
“没问题!完全没问题!”章宇拍着胸脯保证,“大师的条件,我章宇全都答应!跑腿的人,我马上就去挑个最机灵的!至于消息,我立刻吩咐下去,保证临江府一有风吹草动,您第一个知道!”
“那就行。”李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那块“听涛令”重新拿了起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随意地塞进了怀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楼下,方文山的身影正从街角出现,步履虽慢,却异常沉稳,眼神里再无半分落魄。
李闲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微笑。
他的大本营,他的情报网,他的长期饭票。
在这临江府,他终于有了第一块可以落脚的基石。
他转过身,对章宇道:“行了,酒我先记着,等我安顿下来再来喝。你尽快把那个机灵点的跑腿伙计找好,让他来望江楼等我消息,我有事吩咐他去做。”他顿了顿,补充道,“让他准备好笔墨纸砚,我那朋友是个读书人,用得上。”
说完,他不等章宇再说什么,转身便走出了雅间,只留下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