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宗主手中的玉简,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荒诞不经的疯狂,偏偏这股疯狂,像一剂强心针,精准地注入了万象宗那颗因恐惧而濒临停跳的心脏。
“区区杂鱼,不足一哂,吾所欲者,乃强者之血!”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狂妄到极点的话,胸中的怒火竟诡异地平息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一个金丹,临阵脱逃,却把自己包装成了求道者。
一场即将崩溃的战局,竟被一个赌局给强行续了命。
“老祖……”最先进言的那名长老见代宗主脸色变幻不定,小心翼翼地开口,“执法堂的追捕令,还……还发吗?”
此言一出,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主座之上。
发,还是不发?
这是一个难题。
发,就是亲手戳破这个维系着宗门士气的巨大泡沫。此刻的石雷,在无数弟子心中,已然不是一个逃兵,而是一个孤高的英雄。追捕英雄,只会让刚刚被压下去的恐慌和绝望,以十倍的烈度反弹。
不发,宗门戒律何在?一个金丹弟子,擅离职守,导致防线崩溃,若不严惩,日后人人效仿,万象宗岂不成了个笑话?
代宗主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布满裂纹的扶手。他那化神期的神念,如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整个宗门。
他能“看”到,丹堂外,弟子们不再哀嚎等死,而是三五成群,激动地议论着黑风崖的战事,争论着石雷能撑几个回合。
他能“看”到,各个防区的修士,虽然依旧在浴血奋战,但眼神里少了几分死气,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们仿佛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能证明奇迹尚存的结果。
他甚至能“看”到,那个在山门坊市里闹得最欢的胖子,正唾沫横飞地开着盘口,周围灵光闪烁,无数传讯玉简起起落落,竟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信息风暴眼。
人心,是一股气。
之前,这股气是颓丧的、绝望的。
现在,这股气是亢奋的、狂热的,甚至带着一丝赌徒般的病态。
“胡闹!”代宗主猛地一拍扶手,这一次,万年寒玉再也承受不住,化作一地碎屑。
他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殿内每一位长老。
“简直是胡闹!”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却不再是纯粹的愤怒,反而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一个金丹体修,挑战七阶大妖,这是拿宗门的脸面和所有弟子的信心,去进行一场豪赌!”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传我法令!”
“执法堂追捕令,暂缓执行。”
“派遣‘天眼’斥候,即刻前往黑风崖,动用‘浮光掠影’秘术,将黑风崖的战况,实时同步至宗门各处战场的‘水镜阵’上!”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为宗门博一个传说的‘战神’,还是一个自取其辱的蠢货!”
“既然整个宗门都想看,那便……一起看!”
……
山门坊市,钱多多的茶摊。
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茶摊了,更像是一个临时的战争指挥部。
“什么?西线告急?顶住!没看见宗主的水镜阵都亮了吗?天大的事,等看完石雷师兄捶爆老虎再说!”钱多多对着一枚火急火燎的玉简吼完,随手将其丢开。
他一把抓过另一枚冰晶玉简,脸上的横肉挤出菊花般的笑容:“刘师姐,别急别急,柳仙子那边我帮你约好了,但你得先帮我个小忙。把你丹堂新炼的那批‘回气丹’匀我一半,我给你个好价钱,再送你一个石雷师兄赔率一赔十的内部投注权!”
他忙得脚不沾地,肥硕的身体却异常灵活,同时处理着十几条不同的信息流。他在织网,一张用利益、情报和人情交织而成的大网。李闲给了他舞台,他就要把这台戏唱得惊天动地。
突然,整个坊市爆发出震天的惊呼。
钱多多抬头一看,只见宗门上空,一块巨大的水镜缓缓展开,如同天幕。水镜中,画面一阵晃动,最终锁定在一片黑色的悬崖之上。
悬崖陡峭如削,怪石嶙峋,黑风呼啸,刮得人神魂生疼。
一个赤着上身的雄壮身影,正扛着一根粗大的黑铁木柱,一步一步,坚定地踏上山崖。
正是石雷!
“来了!来了!现场直播!”
“我操!宗门这是什么操作?官方下场搞直播?”
“快看!那是什么!”
水镜的另一头,山崖的顶端,一头体型堪比小山,通体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巨虎,缓缓睁开了它那双熔岩般的巨眼。
仅仅是一个眼神,透过水镜,都让无数修为低下的弟子感到一阵心悸。
魔焰虎王!
整个万象宗,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块巨大的水镜所吸引。
钱多多看着这一幕,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他知道,李闲的计划,成功了最关键的一步。他们成功地绑架了整个宗门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一枚一直静静悬浮在他面前,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玉简,忽然亮了起来。
钱多多愣了一下,这枚玉简的来路很神秘,是他建立情报网时,一个自称“影子”的家伙主动联系他的,只交易,不问身份。
他将神念探入其中。
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画面。
画面是在一片幽暗的峡谷中,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悄无声息地贴在一根魔气图腾柱的影子里。那人手中,握着一柄窄长的、仿佛能吸光的短剑。
画面一闪而逝,只留下一行冰冷的字迹。
“西线将陨,魅影授首,备好说辞,引爆宗门。
钱多多手一抖,险些把玉简掉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看向水镜中那即将爆发的大战,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枚散发着寒气的玉简。
一个在明,光芒万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在暗,无声无息,即将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他忽然明白了老大的全部计划。
这不是简单的围魏救赵,也不是单纯的转移视线。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双线猎杀!
“老大啊……”钱多多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恐惧,“你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
魔气腹地,一座由无数骸骨堆砌而成的王座之上。
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正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它没有实体,仿佛由纯粹的黑暗构成。
“魔君大人,”下方,一个单膝跪地的三眼魔族,恭敬地汇报着,“人族宗门出现异动。他们并未全力增援西线,反而……反而开始观摩一场决斗。”
“决斗?”王座上的影子发出一阵低沉的、仿佛金属摩擦的笑声。
“是的,一个金丹期的人族体修,在挑战刚刚苏醒的虎王胡烈。”
“胡烈?”影子的笑声更大了,“那个只有肌肉没有脑子的蠢货。也好,让它去试试如今人族的斤两。也让那些新苏醒的同胞们看看,这个时代,早已不是我们沉睡时的那个时代了。”
它似乎对这场决斗毫无兴趣。
“命令西线部队,不必理会那场闹剧。三轮齐射后,发动总攻,将他们的防线,彻底碾碎。”
“遵命!”三眼魔族领命,正要退下。
就在这时,王座上的影子,猛地一颤。
那团纯粹的黑暗,剧烈地扭曲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仿佛气泡破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跪在地上的三眼魔族茫然地抬起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它只看到,王座之上,那尊“魅影魔君”的影子,正在以一个诡异的速度,缓缓变得稀薄、透明。
仿佛……被什么东西从根源上抹去了。
“谁……”
一个微弱、错愕、充满了不解和恐惧的意念,在殿中一闪而逝,随后,彻底归于虚无。
王座上,空空如也。
只剩下一脸呆滞的三眼魔族,跪在那里,不知所措。
西线战场,那片被魔气浸染的焦土之上,死寂降临。
一头负责督战的“骨鞭魔将”烦躁地甩动着背后的骨质长鞭,在空气中抽出尖锐的爆鸣。它猩红的三只复眼,死死盯着前方人族的防线,等待着总攻的号角。
按照魅影魔君大人的意志,三轮魔能炮齐射之后,便是亿万魔军踏平山脉的时刻。
第一轮,轰碎了他们的护山光罩。
第二轮,撕裂了他们的阵法节点。
第三轮……
第三轮迟迟没有到来。
那股盘踞在整个战场上空,如同天穹般沉重、让所有魔族灵魂都为之臣服的君王意志,消失了。
并非退去,并非隐藏。
就是凭空消失了。
仿佛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被人从根源处剪断。
骨鞭魔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那是一种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方向的巨大空虚。它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魔气腹地的方向,那里,本该是君王意志的源头。
此刻,空无一物。
不止是它,整个西线战场的妖魔,从最低级的炮灰到金丹级别的将领,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停滞。进攻的狂热褪去,只剩下茫然和混乱。
“怎么回事?”
地脉峰的阵地中,那名帮师弟稳住心神的师兄猛地睁开双眼,脸上满是错愕。
那股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恐怖威压,那股侵蚀地脉、污染灵气的怨毒魔念,就像被戳破的气球,在短短几个呼吸间,消散了九成。
对面的魔军,依旧黑压压一片,却像是一群失去了牧羊人的野兽,躁动不安,却毫无章法。
……
“老大啊……”
钱多多拿着那枚黑色玉简,手抖得像筛糠。
他肥硕的脸上,汗水混着油光,一滴滴砸在身前的桌案上。
西线将陨,魅影授首。
备好说辞,引爆宗门。
他终于看懂了这盘棋的全貌。
石雷是阳谋,是摆在台面上的巨大诱饵,吸引了所有人族和妖魔的目光。张威峰是阴谋,是藏在幕后的致命毒针,在所有人都盯着诱饵时,给予了敌人心脏致命一击。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顶天立地,一个潜行无踪。
这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围魏救赵!这是献祭了棋盘一角,只为将军的绝杀!
而现在,将死了。
钱多多猛地抬头,看向天空那块巨大的水镜。水镜中,石雷刚刚硬扛了魔焰虎王一记吐息,被狂暴的能量轰飞,嘴角溢血,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
无数弟子发出惊呼,情绪被牢牢牵引。
就是现在!
钱多多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那平日里看起来憨厚可欺的胖脸,此刻竟透出一股运筹帷幄的枭雄之气。
“来人!”他一声暴喝,震得整个茶摊嗡嗡作响。
一名心腹管事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钱爷,您吩咐!”
“把我们所有的流动灵石,全部拿出来!去‘千音楼’,把他们所有的‘传音法螺’全租下来!就现在!”
“再传讯给宗门里所有跟我有过交易的执事、管事、小队长!告诉他们,我钱多多用全部身家做担保,西线,守得住!让他们给我顶住!谁他妈敢后退一步,老子以后丹药、法器、情报,一概不卖给他!”
“还有!”钱多多一把抓过旁边的空白玉简,神念疯狂涌入,刻下几行字,扔给那管事,“想办法,把这个消息,给我传遍宗门每一个角落!用最快的速度!”
那管事接过玉简,神念一扫,瞬间脸色煞白,仿佛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钱多多没有理会他,而是抓起另一枚传讯玉简,脸上挤出招牌式的菊花笑,对着玉简吼道:“王胖子!别他妈哭了!你那支斥候小队没全灭就是天大的运气!现在,听我的,立刻开盘!就赌……‘魅影魔君是不是已经被斩了’!赔率你看着定,把水搅浑!快!”
他像一个坐拥亿万赌注的疯狂赌徒,在开牌的瞬间,双眼赤红,对着十几枚玉简同时下达着精准而癫狂的指令,每一道命令都像一把利刃,刺向宗门最需要的地方。
他在引爆宗门。
按照那个神秘“影子”的要求,也按照他自己对老大李闲的理解。
老大要的,从来不是小打小闹。
他要的,是把这天,捅个窟窿!
……
万象宗上空。
代宗主和一众长老,正神情凝重地注视着水镜中的旷世之战。
石雷的强悍,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以金丹之躯,硬撼七阶大妖,非但没有被秒杀,反而打得有来有回,每一次碰撞都让山河震动。
“不动山河”的神通,让他仿佛与整个黑风崖融为一体,坚不可摧。
“此子……若能活下来,必成我宗门擎天之柱。”代宗主喃喃自语,心中的怒火早已被震惊和一丝隐秘的期待所取代。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主水镜的旁边,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上百块小型水镜。
这些水镜没有同步黑风崖的战况,而是在疯狂地滚动着一行行大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西线急报!妖魔大军军心涣散,攻势骤停!】
【惊天秘闻!据可靠线报,妖魔腹地发生剧变,疑似高阶魔君陨落!】
【你还在为石雷担心吗?愚蠢!战神挑战虎王,乃是号角!是宣言!是为我宗真正的利刃,创造一击必杀的机会!】
一条条消息,层层递进,充满了煽动性。
最后,所有小型水镜的画面猛地一顿,汇聚成一句血色的大字,署名——影子。
【黑风崖上,战神当立;九幽之下,魔君已诛!】
轰!
整个万象宗,彻底沸腾了。
如果说之前的传闻和赌局,是点燃了弟子们心中希望的火苗。
那么此刻,钱多多按照张威峰的授意,扔出的这颗重磅炸弹,就是将一桶滚油,直接浇在了这团火焰之上!
“魔君……被斩了?”
“我操!真的假的!我说石雷师兄怎么会无缘无故去送死,原来是声东击西!”
“影子是谁?好霸气的宣言!这才是我们万象宗该有的风采!”
“赢了!我们赢了!”
恐慌、绝望、不安,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狂热、是崇拜、是足以扭转战局的无上信心!
议事大殿内,代宗主身体一晃,险些站立不稳,死死盯着那些水镜,又看了看下方广场上那群振臂高呼、士气爆棚的弟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查!给我查!”代宗主终于从失神中挣脱,他没有对任何人咆哮,而是转身,死死盯住身后一名闭目养神、气息缥缈的老者,那正是天机峰的老祖。“元辰子!你们天机峰的‘洞悉宝鉴’是瞎了吗!这么大的一只手在我们宗门里翻云覆雨,为什么一点征兆都没有!”
那天机峰老祖元辰子缓缓睁眼,满脸苦涩地摇了摇头:“宗主,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自神魔出世,天机早已是一片混沌,宝鉴神光暗淡,我等倾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其不碎,想要洞察先机……难于登天,此人手段,已然……超出了宝鉴的窥探极限。”
这盘棋,他已然不是棋手。
不,他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这棋盘上无关紧要的背景纹路!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淹没了他的神魂,堂堂化神境,万象宗的代宗主,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和那些被煽动得热血上头的年轻弟子一样,被牵着鼻子走。
那只看不见的手,不仅落下了惊天动地的一子,更是在他这位代宗主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记无声的耳光,火辣辣的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