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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客栈坐落在中央大街后侧的辅街上,是一栋老旧的俄式二层小楼。外墙的黄色漆料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黑的砖石。木质的招牌在凛冽的寒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坠落。门内透出昏黄的灯光,像一只疲惫的眼睛,勉强驱散着门前一小片积雪的寒意。

陈青山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陈旧霉味、剩饭菜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伏特加酒气的暖风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门厅狭小,地板踩上去发出痛苦的呻吟。一盏蒙着厚厚油垢的电灯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光线昏沉,将一切笼罩在模糊与暧昧之中。

柜台后,一个身材臃肿、穿着油腻棉袍的掌柜正趴在摊开的账本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发出轻微的鼾声。听到门响,他极不情愿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浮肿而倦怠的脸,眼袋深重,眼球浑浊不堪,稀疏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他用一种被吵醒后极度不耐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衣着破旧的陈青山,鼻腔里哼出一个音:“住店?”语气干瘪,毫无热情。

陈青山压下心头本能的反感,脸上堆起谦卑甚至有些惶恐的笑容,刻意模仿着生硬的保定口音,递上那张至关重要的“陈怀远”良民证和那把老周给的黄铜钥匙:“掌柜的,叨扰了。是预定好的房间,二楼最东边那间。”

胖掌柜慢吞吞地接过证件和钥匙,眯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比对着证件上模糊的照片和陈青山此刻写满疲惫与冻伤的脸。他的手指粗短,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在“陈怀远”这个名字上顿了顿,又瞥了一眼那把熟悉的钥匙,似乎终于对上了号。他从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挥了挥肥厚的手掌,算是认可了。

“哦,周掌柜打过招呼了。”他语速缓慢,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热水得晚上烧灶才有,自己打。饭点楼下堂食,糙米饭咸菜疙瘩,过时不候,没得开小灶。”说完,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精力的任务,他重新将沉重的头颅埋进臂弯里,不再多看陈青山一眼,很快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这种彻底的漠然和懒散,此刻反而让陈青山高度紧张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他提着自己那个几乎空瘪的行囊,踩着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塌陷的木楼梯走上二楼。走廊狭窄而幽深,墙壁上的墙纸已经卷边发黄,露出霉变的痕迹。唯一的光源来自尽头一扇小窗外透进的惨淡天光,以及走廊中央一盏瓦数极低的昏暗灯泡,将他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拉得忽长忽短,形如鬼魅。每一步落下,木头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在这死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向整个楼层宣告他的到来。

最东边的房间门虚掩着。他推开房门,一股更浓重的阴冷霉味涌入鼻腔。房间狭小逼仄,仅容一床一桌一椅。一张硬板床,铺着薄薄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褥子;一张掉漆严重的木桌,桌腿似乎有些不平;一把瘸腿的椅子用碎木片垫着。窗户对着后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肮脏的冰花,几乎隔绝了所有光线,只有模糊的影子透进来。

陈青山反手插上门那并不牢固的木制门栓,仔细检查了窗户插销是否完好,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走廊的动静。确认暂时安全后,他才将行囊扔在椅子上,和衣躺倒在坚硬的床板上。身体的极度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叫嚣,但精神却像一根绷紧的弓弦,无法真正放松。林晚秋(表匠)会以何种方式、在何时出现?“夜枭”的鹰犬是否已经嗅到了踪迹?老周那边是否顺利?各种念头在他脑中纷乱交织。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只有窗外风雪的呼啸和楼下偶尔传来的模糊声响。就在他意识恍惚,几乎要被疲惫拖入浅眠之际,楼下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喧哗!

粗暴蛮横的呵斥声、桌椅被猛烈推搡碰撞的碎裂声、女人短促的惊叫、孩子受惊的哭声、以及皮靴沉重践踏地板的咚咚声……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

“查房!紧急查房!所有人都滚出来!良民证!把良民证都拿出来!” 伪军尖厉而充满威慑力的吼声刺耳地穿透薄薄的楼板,直抵耳膜。

陈青山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彻底惊醒,所有睡意荡然无存。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间,紧紧握住那支冰凉坚硬的勃朗宁手枪枪柄。

是例行的骚扰盘剥?还是……冲他来的?那个在“同泰”药店门口有过短暂对视的鹰钩鼻,难道真的认出了他,通知了日伪军警?

危急关头,冷静压倒了一切。他动作极快且无声,迅速从怀中贴身处掏出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比性命更重要的物品——江桥驻防图电文、半块“马”字铜牌、枭鸟地图和印章,以及那张血信。他环顾四周,最终选择将它们紧紧塞进硬板床榻最深处角落的缝隙里,并用一只散发着臭气的破旧棉鞋巧妙挡住。接着,他将勃朗宁手枪藏进硬邦邦的枕头底下,手指甚至能感受到布料下金属的冰冷轮廓。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一些,脸上迅速堆叠起惊慌、恐惧和刚刚被吵醒的茫然表情。他故意将头发揉得更乱,扯开棉袄最上面的扣子,这才慢吞吞地、带着十足怯懦意味地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已是一片混乱狼藉。房客们被粗暴地从各个房间里驱赶出来,衣衫不整,面无人色。两个凶神恶煞的伪军正挨个踹开尚未打开的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而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日本兵,步枪上的刺刀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寒光——正是白天在城门口盘查过他的那两人!更让陈青山心头一凛的是,那个日本兵粗糙的手指间,正无意识地捻动着一小撮劣质的烟丝,那正是他白天为了过关而“孝敬”出去的!

“八嘎!磨蹭什么!滚出来!” 日本兵生硬的中文吼声如同破锣,枪口一抬,几乎要戳到陈青山的胸口。

“太…太君!老总!” 陈青山立刻缩起脖子,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刻意带上颤音,结结巴巴地解释,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小的…小的刚睡着,没听见…没听见动静…这就出来…”他一边说,一边顺从地举起双手,表现出十足的驯服。

“良民证!” 一个满脸横肉的伪军粗暴地一把夺过他递过来的证件,凑到昏暗的灯光下,眯着眼反复比对照片和陈青山此刻写满惶恐与疲惫的脸,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疑窦丛生的样子。“陈怀远?保定来的?修表匠?”他每问一句,声音就提高一分,充满审视的意味,“跑哈尔滨这冰天雪地来干嘛?说!”

“回…回老总的话,”陈青山弓着腰,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卑微,“老家…保定那边遭了灾,活不下去了。听…听说哈尔滨大城市,手艺人多,兴许能找口饭吃…”他边说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脸上挤出痛苦的神情,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虚弱不堪,人畜无害。

那日本兵鹰隼般的目光一直死死盯住他,从头到脚仔细扫视。突然,他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开始在陈青山身上粗暴地摸索起来!从肩膀、腋下、胸口,一路向下到腰间、裤腿……动作熟练而用力,显然是在彻底搜查是否藏有武器或违禁品。

陈青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血液仿佛凝固了!勃朗宁就在枕下,近在咫尺!只要这个日本兵稍微有点兴趣检查一下床铺,哪怕只是随意翻动一下枕头,一切就都完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枕头下那硬物的轮廓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意识。他只能竭力维持着脸上的恐惧和顺从,甚至让身体在那粗暴的搜查下微微晃动,仿佛站立不稳。

万幸的是,日本兵粗糙的手在他空瘪的腰间和单薄的裤腿处停留摸索了片刻,似乎对这具“瘦弱”、“贫穷”且“懦弱”的身体失去了兴趣。他的注意力反而被陈青山那个破旧褡裢里滚落出来的、用油纸包着的一小撮烟丝吸引了——那是陈青山特意留下的最后一点“买路钱”。日本兵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过,捏了捏,揣进自己兜里,然后对着伪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咕哝了一句日语。

“行了行了!穷鬼一个!滚进去老实待着!别找不自在!”伪军见状,脸上的横肉松弛下来,将良民证像扔垃圾一样扔回给陈青山,语气极不耐烦。

陈青山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几乎是小跑着退回房间,反手迅速插上门栓。当那薄薄的门板将外面的喧嚣和危险暂时隔绝后,他整个人几乎虚脱,猛地靠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早已布满细密的冷汗,后背的棉袄也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凉。

侥幸!完全是侥幸!下一次,敌人绝不会如此大意。“夜枭”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远离。

就在他惊魂未定,试图平复如同擂鼓般的心跳时,走廊里原本嘈杂的呵斥声和哭闹声渐渐远去,查房的似乎去了别的楼层或是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雪声掩盖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轻盈而稳,带着一种特殊的节奏感,由远及近,最后,清晰地停在了他的门口。

没有敲门。没有任何询问。

只有三下叩门声清晰地传来——两下轻,一下略重。

这是一个他牢记于心的节奏!是“表匠”的联络信号!

陈青山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但这一次,是因为截然不同的情绪。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迅速检查了一下门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轻轻拉开房门。

一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裹挟着门外冰冷的寒气,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是林晚秋。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领口竖起,一条厚厚的毛线围巾将下巴和大半张脸都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几日不见,她露出的脸颊皮肤似乎比在山上时更加苍白透明,甚至能隐约看到皮肤下青色的细小血管,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如同雪地里的寒星,闪烁着冷静而智慧的光芒。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

“陈师傅,”她的声音平静,语调控制得恰到好处,不高不低,仿佛真是来询价的顾客,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力掩饰的疲惫,“听说你手艺好,我这块表有点毛病,走时不稳,想请你给看看。”她抬起带着手套的手,晃了晃手腕上那块经典的银色腕表,表盘上的指针,赫然停在一个固定的时刻。

陈青山迅速侧身让她完全进来,同时警惕地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随即轻轻关上门,重新插好门栓。

“表匠同志!”门一关,陈青山立刻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夜枭’的人可能已经盯上这里了!下午在中央大街,我可能被他们一个头目看见了!刚才还有伪军和日本兵来查房,盘问得很细!”他快速地将白天的惊险一瞥和方才门口的危机简要告知。

林晚秋静静地听着,一边解下围巾,露出清瘦但坚毅的面容。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更加凝重。

“我知道情况紧急。”她走到桌边,将一直夹在腋下的一个小巧的医药箱放在桌上,打开扣锁,“我们牺牲在‘同泰’药店外围的同志,用生命传出了最后一点信息——‘夜枭’在药店里的据点虽然撤了,但他们像是在准备更大的行动。”她从医药箱的夹层里取出一张手绘的哈尔滨简易地图,在桌面上摊开,手指点向几个关键位置,“结合你冒死带出来的情报,他们大规模破坏行动的目标,极有可能是马将军的前线指挥部,或者是哈尔滨城内诸如发电厂、铁路枢纽这类要害设施。”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陈青山感到时间紧迫,追问道。

“关键是要找到他们藏匿的炸药和具体行动计划。硬闯和盲目搜索不行。”林晚秋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语气斩钉截铁,“而最快的突破口,很可能就在你今天见过的那个鹰钩鼻身上。他是‘夜枭’在本地行动的一个关键头目,必须抓住这条线。”

她说着,完全打开了那个医药箱。里面上层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急救药品、纱布和针剂,看似寻常。但她熟练地拨开底部的薄衬垫,下层赫然露出的,是一套折叠整齐的黑色夜行衣、几件特种工具,以及一把保养得极好、安装了长消音器的驳壳枪。

“时间不等人。”林晚秋拿起那套夜行衣,递给陈青山,自己的手则坚定地握住了那把冰冷的驳壳枪柄,“今晚,我们必须去会会他,找到他们的巢穴。”

窗外,风雪似乎变得更大了,狂风呼啸着卷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奏响凄厉的序曲。陈青山接过夜行衣,布料冰凉而坚韧。他看着林晚秋那双决绝而无畏的眼睛,也默默地握紧了腰间的勃朗宁。

今晚,注定是一场深入虎穴、步步惊心的生死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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