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春日总是来得迟疑,风里依旧裹着去冬未散的锐利。对沈雯晴而言,这种物理上的寒冷尚可忍受,真正让她头皮发麻、几欲作呕的,是身后那个如影随形、甩不掉的“尾巴”——杨科研。
也不知这人脑子里究竟灌进了什么戈壁滩的沙尘,自从那点似是而非的“亲戚”名分在他心里扎了根,他便像一块彻底黏牢的狗皮膏药,无论沈雯晴走到哪里,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带着一种自以为亲切无害、实则蠢钝无比的笑脸冒出来。
放学路上,她与付文婷并肩走着,讨论着新到的《美少女战士》贴纸,还没说上几句,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运动服的身影就会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黏腻的、带着讨好与算计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去学校小卖部,她刚拿起一包话梅,眼角的余光就能瞥见杨科研站在门口,装作系鞋带或者看天色,那眼巴巴望着柜台里零食、却又迅速移开的目光,那下意识吞咽口水的动作,都被沈雯晴敏锐地捕捉到。他甚至在她和几个女同学约好周末去谁家看动画片时,也能找到借口出现在附近,咧着嘴,露出那口不算整齐的牙,笑得像个傻子,试图融入,却只带来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女伴们私下里的窃窃私语与怪异眼神。
“雯晴,你那个……远房表哥,怎么老跟着我们啊?”付文婷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沈雯晴胃里一阵翻腾,面上却只能维持着平静,甚至扯出一个略带无奈的浅笑:“谁知道呢,老家来的,可能这边没什么熟人吧。”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她内心的厌恶与冰冷,那不符合她如今“沈雯晴”该有的形象。但内心深处,那股暴戾的、属于前世的怒火几乎要灼穿她的理智。这种被低等生物觊觎、纠缠的感觉,比吞了苍蝇还要恶心百倍。
她仔细观察着这条“尾巴”。她发现,杨科研虽然跟得紧,但手头显然极其窘迫。他看到同学买五毛钱一包的“牛羊配”或者一块钱的“唐僧肉”,眼睛里会闪过渴望的光,却从不开口索要,只是看着别人吃,然后默默移开视线,喉结滚动。在男生们讨论去网吧通宵需要多少网费时,他听得最认真,眼神热切,却从不参与集资,只会在一旁干巴巴地附和两句,显得格格不入。
“穷。”沈雯晴在心里冷冷地下了论断。一个又穷,又自卑,又怀着莫名野心和占有欲的可怜虫。这种组合,往往最容易操控,也最容易因为一点点甜头而忘乎所以。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既然甩不掉,那就给他找点别的事情做,用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把他引到另一个方向去。
机会出现在一个午后。她“恰好”在杨科研能听到的范围内,对着付文婷抱怨,语气带着十足的烦躁:“……烦死了,我家以前那个废品站,不是租给一个姓时的河南老板了吗?那边活儿多,缺人手整理废品,听说也收周边连队自己捡来的货。一天折腾下来,手脚麻利点,怎么也能弄个十几二十块吧?弄得我家老院子那边老是停着三轮车,吵死人了。”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废品站的嫌弃和噪音的厌烦,仿佛这只是一个不谙世事少女对生活环境被打扰的普通抱怨。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计算的鱼饵,投向身后那条饥饿的“鱼”。
她说完,甚至没有朝杨科研的方向看一眼,径直拿起笔继续写作业,侧脸线条柔和,完全看不出任何刻意。她能感觉到,那道一直黏在背后的目光,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变得灼热起来。
杨科研表面上一声不吭,依旧维持着那副有点憨傻的跟班模样,但内心的狂潮早已翻涌。废品站!捡废品!一天十几二十块!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炸开,如同荒漠中濒死的人看到了海市蜃楼,哪怕明知可能是虚幻,也拼了命想要抓住。
他不再满足于只是被动地听着沈雯晴偶尔“泄露”的信息。他开始主动出击。凭着记忆和打听,他带着弟弟杨非凡,找到了沈家老院子附近那个由时老板接手的废品收购站。
那是一个用破石棉瓦和锈铁丝网围起来的大院子,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混合着腐烂纸张、铁锈、尘土和不明酸馊气的复杂味道。院子里,废纸板堆成了山,五颜六色的塑料瓶像一片杂色的蘑菇,锈蚀的金属零件、报废的自行车架、缠绕成团的电线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几辆沾满泥泞的三轮车歪歪扭扭地停在一边。
一个穿着分不清原色工装、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时老板,正叼着烟卷,用浓重的河南口音指挥工人装卸。杨科研深吸一口气,压下紧张,学着老家大人求人办事的样子,哈着腰,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凑了上去:“老、老板……听说您这儿招工?俺们有力气,啥都能干!”
时老板上下打量着这对兄弟——一个急于表现却难掩稚嫩,一个瘦小怯懦——眉头皱起:“小子,俺这活儿可累,按斤按车算钱,实打实的力气活,不能偷懒!”
“俺们保证不偷懒!这是俺弟,俺们一起干!”杨科研连忙保证,把身后的杨非凡往前推了推。
或许是看他们确实需要机会,时老板最终点了点头,给他们分配了任务:杨科研去剥废电线里的铜丝,杨非凡则负责踩扁纸箱、捆扎,以及按颜色分类啤酒瓶。
真正的劳作,瞬间击碎了杨科研关于“轻松赚钱”的幻想。那些粗细不一、颜色各异的废旧电线,外面的塑料皮又硬又韧,需要用钳子费力地剪开,细小的铜丝像针一样,常常刺进指甲缝里,带来钻心的刺痛。不一会儿,他的手上就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指甲缝里塞满了橡胶和金属碎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和着灰尘,在脸上冲出几道泥痕。
杨非凡那边也不轻松。纸箱上沾着油污、灰尘,有时甚至爬出蟑螂。他需要用力把它们踩扁,再用粗糙的麻绳捆紧,瘦弱的身体抱着大捆的纸壳时,摇摇晃晃。分拣啤酒瓶更要小心,轻拿轻放,一旦打碎,可能还要扣钱。他那双原本还算干净的小手,很快也变得乌黑。
“哥,这绳子老是松……”杨非凡抱着一摞踩扁的纸壳,有些无助地看向哥哥。
“笨!看俺的!”杨科研暂时放下钳子,走过来,三两下帮弟弟捆紧,动作带着不耐烦,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照顾,“使劲!这样绕!”
时老板偶尔背着手巡视,看到杨科研手上磨出了水泡仍在坚持,杨非凡虽慢但干活仔细,便也没再多说,只偶尔指点一句:“戴手套!别直接用手搬铁!”“捆好的纸壳搬去过秤!”
汗水浸湿了兄弟俩破旧的衣衫,废品站里弥漫的异味似乎也麻木了他们的嗅觉。杨科研靠着对游戏点卡和同学们羡慕眼神的幻想支撑着自己。而杨非凡,则单纯地觉得能跟着哥哥,偶尔得到一句“干得不错”的夸奖,心里就充满了小小的满足,甚至在这种重复的劳动中,找到了一丝奇异的秩序感。
周末,当沈雯晴特意邀请了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躲在自己整洁温暖的房间里,拉上窗帘,用Vcd机播放着《魔卡少女樱》光盘,享受着少女间私密的快乐时光时,杨科研兄弟俩正在尘土飞扬的废品站里,挥汗如雨。
动画片里小樱挥舞着魔杖,喊着“封印解除”;废品站里,杨科研费力地剪开粗硬的电缆皮,杨非凡将一个个绿色啤酒瓶码放整齐。两个世界,隔着不过几条街的距离,却是天堂与泥淖的区别。
连续几天的辛苦劳作,兄弟俩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奔波于学校、废品站和周边连队之间,甚至连一些偏僻的垃圾堆都不放过。他们搬运沉重的废铁,拆卸报废的电器,将捡来的瓶瓶罐罐和纸皮分类、捆扎。汗水、污垢、偶尔被划伤的小伤口,成了家常便饭。
最终,当他们将最后一批整理好的废品过秤后,时老板拿着小本子核算:“杨科研,剥铜丝、搬铁件……加起来二十八块五。杨非凡,纸壳、瓶子……十九块三。零头给你们凑个整,一共四十八块。加上前两天剩的,你俩这星期拢共挣了有六十了吧?”时老板一边说着,一边从油渍斑斑的腰包里数出皱巴巴的纸币和叮当作响的硬币。
杨科研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钱,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钱,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触感让他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他没有丝毫犹豫,理所当然地将属于弟弟的那一份也一并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衣兜里,还用力按了按,仿佛怕它长翅膀飞走。
一旁的杨非凡看着哥哥的动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用脏兮兮的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默默站在哥哥身后。
这时老板看在眼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吸了口烟,看着杨科研那副护食般的模样,随口问了一句:“科研啊,这钱,是你弟的也你拿着?不带他买点啥?小孩子干几天活也不容易。”
杨科研闻言,身体瞬间绷紧,脸上闪过一丝被窥破的慌乱和强硬的羞恼,他猛地抬起头,梗着脖子,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俺们家的钱都是俺管着!俺弟还小,俺带他去玩就行!不用你操心!”那语气,充满了防御性和一种虚张声势的占有欲。
时老板被他这反应噎了一下,随即无所谓地摆摆手,嗤笑一声:“成成成,你家的钱你管着,俺多嘴了。”他摇摇头,不再理会这对兄弟,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
揣着这沉甸甸的、浸透着汗水和污渍的六十块钱,杨科研感觉腰杆都硬了不少。他终于可以挺直胸膛,走进那些曾经只能在外面眼巴巴看着的场所!
他先是带着亦步亦趋的杨非凡,冲进了镇上新开的那家游戏厅。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闪烁跳跃的屏幕光效,瞬间吞噬了他们。杨科研豪气地换了一把游戏币,塞给弟弟几个,自己则扑向那台《恐龙快打》的机器。他生疏地摇着摇杆,用力拍打着按键,屏幕里的角色发出“嗬嗬哈哈”的打斗声,这简单的声光刺激让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暂时忘却了剥电线时的刺痛和废品站的酸臭。
在游戏厅挥霍掉一部分硬币后,杨科研又拉着弟弟,一头扎进了那家他觊觎已久的“极速网吧”。里面烟雾缭绕,充斥着键盘鼠标的噼啪声和少年们的叫骂。他用剩下的钱开了两台机器,迫不及待地登录了那个名为“傲视☆群雄”的道士账号。当那粗糙而熟悉的像素画面展开,背景音乐响起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找到了真正的归宿。他完全沉浸在了打怪、升级、捡装备的虚拟世界里,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幸福。
几天后,沈雯晴“偶然”从母亲白玲和时老板的闲聊中,听到了关于杨家兄弟的近况。
“……那俩小子,能干是能干,就是当哥的那个,把钱掐得太死。”时老板嘬着牙花子,对白玲说道,“挣了六十块钱,弟弟那份也一把抓了,我说了一句,还跟我急眼咧。转头就带着弟弟钻游戏厅、泡网吧去了……唉,到底是半大孩子,挣点钱就管不住手。”
白玲跟着叹了口气:“没爹妈在身边管着,也是可怜……”
沈雯晴坐在里屋,看似在写作业,实则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外面的对话。她笔下不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如愿以偿的放松。
很好。诱饵起作用了。
那条烦人的“尾巴”终于不见了。他找到了新的寄托——那个充满暴力与虚幻成就感的电子世界,以及支撑这个世界所需的、需要他持续不断付出汗水和劳力的铜臭。
她终于可以暂时喘口气,不必再时刻忍受那如蛆附骨的注视和那令人作呕的讨好笑容。耳边清静了,连窗外北疆带着沙尘的风,似乎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上。当游戏里的虚荣需要更多的金钱来支撑,当现实的落差在虚拟的刺激下变得更加鲜明,杨科研那被压抑的贪婪和偏执,只会愈演愈烈。
但至少眼下,她成功地用这沾着污秽的几十块钱,买来了片刻的安宁。她放下笔,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戈壁滩上空那轮渐渐西沉、变得红彤彤的落日,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这场较量还很长,她有的是耐心。而第一步,无疑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