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围着篝火擦拭兵刃，有人低声哼着不成调的边塞小曲。忽闻统领冷声道：“既然诸位如此清闲，明日便去练剑。”
话音未落，方才还松散的人群倏然起身。但闻甲胄相击之声不绝，众人纷纷拱手：
“刑堂还有三份口供待取”
“城东的血迹尚未清理”
“该去换岗了”
“今夜巡防需提前两个时辰”
不过瞬息之间，人影已散尽在檐角飞檐之间，唯余篝火噼啪作响。玄衣统领轻抚刀柄，转身没入浓雾弥漫的巷弄深处。
此时汴京城另一端的公主府内，画屏上的金丝雀渐次敛起翅膀。侍女隔着锦帘轻声通传赵世子求见时，安乐公主正对镜卸下九鸾衔珠步摇。
她独居经年，膝下荒凉，每逢佳节更觉画堂幽深。虽与孝文帝名为姐弟，终究隔着一层肚皮。宫中笙歌宴饮愈是喧阗，愈衬得这公主府寂寥如古寺。故而年年春节，她既不入宫领宴，也不登楼观灯，只将满城欢语锁在朱门外，独自守着渐短的烛花。
暮色渐沉，檐下的琉璃灯在风中轻轻摇曳。听闻赵世子突然到访，安乐公主执眉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眉梢染开淡淡的云纹。
她匆匆更衣转出屏风，却见那人早已端坐厅中。红色披风尚带着夜露，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青瓷茶盏，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眼底浮起些许暖意：“乐姨。”
这声称呼藏着旧年光景。当年安乐公主与赵世子生母虽非血亲却胜似姐妹，这声“乐姨”便从垂髫童子唤到了如今。
“今日不是该在宫中赴宴？”安乐公主在他身侧坐下，眼底藏着惊喜。她无儿无女，早将故人之子视若己出。当年明慧溘然长逝，她曾闯进靖安侯府指着赵侯爷的鼻子痛斥三日。而赵宇宸虽在朝野名声不羁，待她却始终敬重有加，节庆从不失礼。只是往年总要等到元宵才登门，今日突然到访着实令人意外。
“想尝乐姨府上的桂花醪糟了。”赵宇宸轻笑，玉冠束起的墨发衬得眉眼愈发清隽，廊下侍立的侍女们不觉都垂首抿唇。
安乐公主作势要敲他额角：“连我这老婆子都敢打趣？”绢扇却轻轻落在他肩头，“说罢，究竟所为何事？”
赵宇辰执壶为她斟茶，釉色衬得指节如玉：“念着乐姨是真，但今夜冒昧前来，确实有事相求。”
安乐公主闻言，指尖轻轻搭在案几边缘：“宸儿，可是遇着棘手的事了？但凡乐姨能帮上忙的，但说无妨。”
“乐姨多虑了，不过是桩小事。”赵宇辰将茶盏轻推至她面前，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眼，“今日灯会有人落水，我顺手救起个与家人走散的姑娘。只是这夜深人静的，总不好亲自送返。”
话音未落，安乐公主已了然颔首。虽说本朝风气开化，但女儿家的名声终究是顶要紧的。若被有心人瞧见深夜与男子同行，明日不知要传出多少风言风语。
她忽然拈着绢帕轻笑，眼尾泛起细碎笑纹：“我们宸儿向来最怕麻烦，如今倒会为姑娘家操心了呢。”
赵宇宸颔首。
“这些年来，倒从未见你对哪家姑娘这般上心。”
安乐公主眼含笑意，语气里带了几分试探：“宸儿，你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不知那位姑娘芳龄几许，可曾许了人家？”
“乐姨，”赵宇宸无奈地摇头，“她尚在及笄之年。此番相助，不过是偿还旧日人情。您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这说的是什么话？”安乐公主故作不悦地蹙眉，“哪回你的事乐姨推辞过？罢了，那姑娘现在何处？”
“就在府外马车里，劳烦乐姨寻件干净衣裳与她更换。”
见安乐公主闻言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赵宇宸知她误会，却也只是摇头轻笑，不再多言。
安乐公主当即吩咐贴身侍女去接人，又转向赵宇宸：“你还没说，这是谁家的姑娘？”
“汴京城苏家四小姐，”赵宇宸执起茶盏轻抿一口，“苏蓁。”
安乐公主刚执起茶盏，闻言指尖微颤，盏中碧色茶汤险些漾出。她抬眼看向赵宇宸，眸中满是惊诧：“可是那位传闻中痴恋男王的苏家小姐？京中都说她……”
赵宇宸不置可否地挑眉。安乐公主轻轻放下茶盏，斟酌着开口：“宸儿，这汴京城里的好姑娘如同三月春花，你如今刚及弱冠，何必急着……”
赵宇宸失笑摇头，眼底泛起几分无奈。
且说此时厢房内，苏蓁端坐在绣墩上，任由侍女为她梳理微湿的青丝。前世她与安乐公主仅有数面之缘，这位长公主待她从来疏离有礼——许是看不上她当年那些荒唐行径，又或是觉得她配不上那人的青睐。即便后来她凤冠加身，安乐公主的目光始终带着霜雪。
谁曾想今生这般殷勤周到，倒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苏蓁在公主府厢房坐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不仅换了身鹅黄锦缎宫装，发间也被侍女灵巧地缀上了珍珠步摇。正当她捧着暖手炉出神时，安乐公主带着满身兰麝香气走了过来。
苏姑娘可还安好？安乐公主含笑执起她的手，已让厨房备了驱寒汤，这冬季时节最易受凉，可得仔细些。
有劳殿下挂心。苏蓁垂首行礼，心中却泛起涟漪。前世这位公主何曾对她展露过这般温言软语？记忆里那双凤眸总是凝着霜雪，此刻却如春风拂面，倒让她暗自诧异。
就在苏蓁沉吟时，安乐公主也在细细端详眼前少女。她虽深居简出，却也听闻过苏将军府四小姐的荒唐名声——据说此女胸无点墨，却在追逐南王时闹得满城风雨。
在安乐公主既有的印象里，苏蓁应当是个举止粗鄙、容貌平庸的俗物，怎配得上她那位龙章凤姿的侄儿？可此刻灯下细看，少女低眉敛目的姿态竟透着说不清的雍容，倒与传闻大相径庭。
苏蓁捧着侍女呈上的暖汤，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眼。安乐公主执起团扇轻摇：昨夜乞巧节人潮如织，苏姑娘与家人走散，定是受惊了。待饮完这盏桂枝汤，本宫便差人备车送你回府。
话音微顿，团扇掩去唇边浅笑：说来也巧，今日竟是宸儿亲自来托本宫相助。那孩子向来最厌麻烦，这般殷勤倒是头一遭。
苏蓁抬眸迎上对方的目光，指节微微收紧，斟酌应道：赵世子仁心侠骨，今日相助之恩，苏蓁铭记在心。
说罢暗自蹙眉——赵宇宸哪是什么侠义之士？分明是步步为营的棋手。今夜分明是受他牵连，如今反倒成了欠他恩情。
安乐公主见她应答得体，不曾借势攀附，眼底笑意深了几分。若这姑娘当真借着宸儿这点殷勤就顺杆往上爬，她反倒要看轻了去。虽乐见晚辈们相处，终究出身宗室，最重礼法规矩。
何必言谢。安乐公主将翡翠镯子褪到她腕间，宸儿既视你为友，便是自家人。本宫是他乐姨，你若不嫌，唤声姨母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