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中关于顺亲王与苏家的那桩纠葛,不消几日便被年关逼近的欢腾气象冲淡了。新春将至,市井巷陌处处张灯结彩,一派热闹喧阗。
那夜寒林中的喋血争斗,还有幽暗天牢里的饮鸩自绝,仿佛都被这喜庆氛围涤荡干净,再无人提及。
世间事大抵如此,没有什么比辞旧迎新更受瞩目——新的梅香漫过旧的血腥味,新的年节趣闻盖过昔日风波,人们总愿为新岁的期许,放下过往的纷扰。
宫中的孝文帝也未因此事显露半分怅然,反倒耗费巨资铺排宫宴,邀宗室朝臣共贺新春。显然,胞弟的殒命并未让他生出半分哀戚,这也让民间“皇家无亲”的传言愈演愈烈。可唯有真正洞悉朝堂玄机之人知晓,孝文帝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且处置得滴水不漏,心中实则畅快不已。
所以即便理部那边迟迟没能擒获灭门真凶,这案子渐渐成了无头悬案,宣帝也没再多做追究。
苏媚与顺亲王最终同葬于皇陵一隅。
只是苏媚乃自尽身亡,加之生前身份尴尬,皇室并未给予额外追封。为此,苏老夫人又在屋里生了几日闷气。
苏府西厢房里,琥珀与露珠正将苏蓁房中的典籍搬至院中晾晒。
苏战与薛北棠一清早就去了军营操练新兵——年关将至,新征的士卒还需加紧操练。苏晟也跟着前去观摩,西院便只余苏蓁一人独处。
前些日子大少爷又差人送来不少兵书,可要一并拿出来晾晒?露珠捧着书卷请示苏蓁。
那些书卷我尚有用处,暂且不必。苏蓁望着院中铺开的书册,目光掠过墙角新绽的寒梅,声音清淡似初雪。
自从苏晟在苏蓁书房瞥见那些兵法典籍后,当即兴冲冲地告知了苏战与薛北棠。虽说苏蓁往日从未显露过对兵法的兴趣,苏战夫妇只当她是心血来潮,却还是派人搜罗了不少兵法古籍送来。
这般架势,倒像是要将苏家小姐栽培成巾帼将领似的。
苏蓁自然没有挂帅出征的念头。只是想到苏家军日后要历经的风浪,她既知晓前世种种,总要未雨绸缪。多研读些兵书总归没有坏处。
琥珀正仔细翻动着书页,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笑道:明日便是乞巧节,听说今年胭脂湖畔要放天灯,姑娘可要去瞧瞧?
乞巧节乃是大晋的传统佳节,每年新春前夕的夜晚,城中百姓都会走上街头赏花灯、猜灯谜,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氛。众多花灯中总有一盏格外醒目的天灯,相传能为大晋祈求来年五谷丰登,护佑万家安康。
今年乞巧节与往年不同之处在于,主灯场设在了胭脂湖畔。届时不仅岸上张灯结彩,百姓还可在湖面放置亲手制作的天灯,寄托心中祈愿。
想象千万盏莲灯在波光间摇曳生辉的景象,定然美不胜收。
琥珀与露珠正值韶华年纪,听闻这样的新鲜趣事,眼中都闪着期待的光彩。
“莫要胡闹,”云锦轻声斥责,“今年街上人多眼杂,若是姑娘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可往年我们都去看灯了呀。”星罗仍有些不甘心。
“今年不同往年!”云锦语气严肃了几分,“如今府上刚经历变故,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有人存心算计,我们怎能冒险?”
星罗闻言垂首不语。她明白云锦的担忧不无道理,自从苏家与顺亲王府那场风波后,确实该格外谨慎。
“不必担心。”苏蓁放下手中书卷,浅笑道:“今年有父亲母亲和兄长同行,想必无碍。我也想去看看湖上的天灯盛景。”
“但......”云锦仍想再劝。
“就这么定了。”苏蓁轻声打断,转身往内室走去。
云锦只得将未尽的话语咽了回去。不知从何时起,自家姑娘已养成了言出必行的性子,再不是从前那个遇事总要向二叔三叔家讨主意的柔弱少女。这般果决本是好事,只是执拗起来也着实让人无可奈何。
苏蓁缓步走回书房,在紫檀木案前坐下。窗外几株红梅开得正盛,簇簇嫣红缀满枝头,这景象忽而让她忆起前日收到的那封密信。
方氏兄弟自顺亲王府出事当日便启程返回江南,此后与苏家再无往来。苏蓁行事向来缜密,所有与方家的联络都是通过贺川与汇珍当铺中转。
如今贺川的契书早已不在苏家,任谁也查不到她头上。
此番贺川还带回另一个消息——先前托商行打听的那位流萤姑娘,如今正在汴京城最负盛名的云香阁。听闻她已是阁中首屈一指的红牌,更要在乞巧节那夜于胭脂湖畔献舞,扮演天灯仙子。
这倒是个难得的机缘。苏蓁轻抚案上书卷,正好可借赏灯之名前去一探。
至于云锦担忧的报复之事,在她看来实属多虑。方氏兄弟与她本是互利,何来仇怨可言。而苏府如今——老夫人终日闭门不见客,三房势力大不如前,苏恒正忙于官场周旋,暂时也无人会来寻她麻烦。
三房素来懂得明哲保身,在这多事之年更不会轻易惹是生非。
细想来,竟没有哪个新年能像今年这般令人心安。
想到这,苏蓁唇边不觉漾开一抹清浅笑意,让窗外留意着她的琥珀也不由得晃了神。
还未等琥珀反应过来,便见云锦从月洞门外匆匆走来,禀报道:“姑娘,东院的万姨娘想来探望您。”
“万姨娘?”琥珀蹙起眉头,压低声音,“她怎么又来了?”
这万姨娘近来往西院走动得也太过频繁了些。
琥珀与云锦交换了个眼神,悄声道:“这般殷勤,未免太着痕迹了些。”丫鬟们对万姨娘都带着几分抵触。自任氏与苏媚那件事后,整个三房在她们眼中都已污了名声。
无论万姨娘存着什么心思,终究是三房的人。这般频繁往来,总让人心生不适。
前几次万姨娘求见,都被苏蓁借故推拒了。
今日她却放下茶盏:“请她进来。”
云锦微怔,随即领命而去。琥珀几人面上难掩忧色,唯恐这位万姨娘又藏着什么算计。
稍顷,万姨娘便随着云锦缓步而入。苏蓁抬眸打量,只见她身着靛青色素面夹袄,下配青色褶裙,腕间只佩一枚素银镯子,乍看甚是简朴。
可细看之下,夹袄领口绣着暗纹缠枝莲,裙裾缀着不易察觉的银线滚边,纤纤玉指上嫣红的蔻丹若隐若现。那夹袄裁剪得极为妥帖,将玲珑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
再往上看,一张瓜子脸莹白如玉,杏眼朱唇,眼波流转间虽刻意端着庄重,那骨子里透出的风流韵致却掩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