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宫里出来的?”
柳七娘重复着这五个字,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油灯的火苗在她深邃的瞳孔中跳跃,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工坊区的外部商业对手,甚至朝堂上的政敌,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宫中的势力插手?这意味着问题的性质完全变了。水,比想象中更深,也更浑。
心腹管事肯定地点点头,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无形的耳朵听了去:“绝不会错。我们的人跟了那家伙两日,见他最后消失在东华门外的巷子里,那里多是些低品阶内侍和宫外采办杂役的居所。而且,其行走姿态、言谈举止,与宫中内侍极为相似,虽然刻意换了常服,但那股子味道,瞒不过老江湖的眼睛。”
东华门……低品内侍……柳七娘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上划过。是谁?太后那边沉寂已久的老宫人?还是某个她尚未触及的、对皇帝新政心怀不满的妃嫔外戚?抑或是……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更危险的念头,某些看似忠诚,实则另投他主的皇帝近侍?
“那几个被收买的流民,知道接触他们的人可能来自宫里吗?”柳七娘问。
“应该不知。对方很谨慎,只以‘上面的大人物’称呼,许以重利,并未透露身份。”
柳七娘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手升级了,她的策略也必须调整。原先只是想利用假情报误导商业对手,现在,或许可以钓到一条更大的鱼。
“计划不变,继续给他们喂料。”柳七娘吩咐道,“不过,饵要下得更香一些。把我们‘改进’后的那份会导致窑炉彻底报废的假结构图,‘不小心’让他们抄录一份。再透露一个消息,就说五日后,第一批用新配方烧制的‘超级水泥’将会出窑,用于浇筑核心厂区的主梁地基。”
她要用一个看似能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机会,引出幕后真正的大鱼。
(承)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关于“印花税票”和废除部分杂税的争论并未因赵祯的强势而停止,反而在暗流中愈演愈烈。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官员,联合了部分利益受损的户部、地方官员,连续上书,引经据典,痛陈利弊,试图迫使赵祯收回成命。
“……陛下,商税乃祖宗定制,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废除,恐致国库空虚,地方动荡啊!”一位户部老臣跪伏在地,声泪俱下。
司马光更是直接,递上一份联名奏疏,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朝臣的名字:“陛下!《周礼》有云,‘关市之赋,以待王之膳服’。税赋自有其度,岂可因一人之言而轻废?柳七娘蛊惑圣心,行此聚敛之事,与民争利,今又欲乱我税制,其心可诛!臣等恳请陛下,罢黜柳七娘,废止印花税票之议,恢复旧制,以安天下!”
赵祯看着底下黑压压跪倒的一片官员,心中冷笑。这些人口口声声“祖宗定制”、“与民争利”,实则多数是为了维护自身及其背后势力的利益。他深吸一口气,知道光靠强压不行,必须从根本上驳倒他们。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拿起司马光等人的奏疏,慢条斯理地翻阅着,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诸位爱卿忧国忧民,朕心甚慰。不过,尔等口口声声说印花税票是‘聚敛’,是‘与民争利’,朕却有些不解。”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问题:“诸位可知,去岁京畿路,仅粮、布两项,过税与住税实收多少?而中间被各级胥吏、包税人中饱私囊的,又有多少?最终能入库的,又有几何?”
殿内顿时一静。这些数据并非没有,但水极深,牵扯极广,谁也不敢轻易捅破。
赵祯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继续道:“朕不妨告诉你们,去岁京畿路此类杂税,名义上应收一百五十万贯,实收不足八十万贯!而据朕估算,若行印花税票,交易凭证皆需贴票,透明征收,杜绝贪墨,即便税率降低,岁入也绝不会低于百万贯!此乃聚敛?此乃与民争利?朕看,这是在与蠹虫争利,在与贪墨争利!”
他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尔等只知抱着祖宗定制不放,可知祖宗立法之初,亦是因时制宜?如今商贾流通远超以往,旧税制漏洞百出,肥了硕鼠,瘦了国库,苦了商民!尔等不愿革除积弊,反而阻挠新政,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为了一己私利,或是为了身后那些见不得光的‘东家’?!”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垂拱殿上空。不少跪着的官员冷汗涔涔,头埋得更低。赵祯直接掀了桌子,把潜规则摆上了台面。
(转)
就在朝堂上为税制改革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工坊区这边,柳七娘布下的网,终于等来了动静。
第四日深夜,负责监视的眼线回报,那名疑似宫中内侍的神秘人再次出现,与其中一名被收买的流民接上了头。这一次,对方显得颇为急切,在拿到流民“冒险”抄录的假结构图和确认了“超级水泥”出窑的具体时间后,额外塞给流民一包东西,并低声嘱咐了几句。
“是一包药粉。”眼线将偷偷换过来的药粉呈给柳七娘,“已经让懂行的人看过了,是……是泻药,药性颇猛。”
柳七娘看着那包白色粉末,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泻药?看来对方的目的并非直接杀人放火,而是想通过在关键时辰让大量工匠病倒,无法操作,从而导致那批至关重要的“超级水泥”烧制失败,或者让安装了假结构图的窑炉在关键时刻瘫痪,造成重大损失和事故。手段不算狠毒,却足够阴损,而且事后很难追查,完全可以推脱是工匠们自己吃坏了肚子。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柳七娘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好好‘配合’一下。”
她立刻下令,将计就计。一方面,严密监控那包泻药的流向,确保它只会被下在少数几个无关紧要的饭食里,制造出小范围的“腹泻”现象,既满足对方的期待,又不影响核心工程。另一方面,在预定出窑的五号窑炉附近设下天罗地网,只等幕后黑手派人来“验收”破坏成果,或者……亲自现身。
(合)
第五日,工坊区表面一切如常,但暗地里却绷紧了一根弦。柳七娘坐镇指挥部,看似在核对账目,实则心神都与五号窑炉相连。
果然,到了午后,几名负责搬运的杂役突然捂着肚子叫唤起来,声称腹痛难忍,无法干活。消息很快传开,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乎在同一时间,隐藏在暗处的眼线回报,在工坊区外围一处可以眺望五号窑炉的土坡上,出现了两个陌生身影,其中一人,正是那名疑似宫中内侍!
他们来了!来看他们导演的这场“好戏”了!
柳七娘心中冷笑,通过预设的旗语,向五号窑炉方向发出了信号。
下一刻,五号窑炉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沉闷的崩裂声,紧接着是工匠们刻意营造出的惊慌呼喊:
“不好了!窑炉!窑炉裂了!”
“快跑啊!要塌了!”
浓烟(事先准备的湿草料)从窑炉缝隙中滚滚冒出,场面一时间显得混乱不堪。
土坡上的那两个身影似乎驻足观望了片刻,其中那个疑似内侍的人点了点头,两人便迅速消失在树林之中。
“跟上!不惜一切代价,弄清他们的落脚点和最终去向!尤其是那个宫里出来的,我要知道他是谁的人!”柳七娘对着身边身手最好的两名护卫下令。
护卫领命,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悬念)
一场精心策划的“事故”成功演完,既麻痹了对手,也留下了追踪的线索。柳七娘看着恢复“正常”秩序、实则暗中加强戒备的工地,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宫中的魅影已然浮现,接下来,就是剥开迷雾,看清对手真面目的时候了。
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时,一名派去追踪的护卫却带着伤,踉跄着跑了回来,脸色苍白。
“夫人……我们……我们跟丢了!”护卫喘息着,脸上带着惊悸和后怕,“对方……对方有高手接应!我们刚出工坊区不远,就遭遇了伏击!王兄弟他……为了掩护我,被……被擒住了!”
柳七娘的心猛地一沉。
对方不仅狡猾,而且势力庞大,竟然在工坊区外围就布置了如此厉害的暗桩和武力!王护卫被擒,意味着对方很可能已经察觉这是个陷阱!
她立刻意识到,情况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这不仅仅是一场商业倾轧或政见不合,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那个隐藏在宫中的对手,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