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将熄未熄,余烬在风中明明灭灭。
山道蜿蜒入云,雾气缭绕如纱,苏晏清独自攀行,衣角沾露,发丝微乱。
她身后是十里飘香的村落,是百姓跪地叩首欲立碑铭功的热望;而她只轻轻摇头,留下一句“灶火不归神,归手”,便转身走入深山。
她要找的人,叫阿心饪。
传闻这位盲厨一生未见天日,却能以耳听锅盖震颤知火候,以鼻嗅蒸汽流转辨五味,甚至靠食客呼吸的深浅缓急,判断一口汤是否够温、够润、够入心。
三日后,她在半山破庙寻到老人。
炉上一锅清汤正沸,无油无料,唯余水汽氤氲。
阿心饪盘坐于前,枯手搭在锅沿,似与炉火共生。
“你来了。”他不问姓名,也不问来路,只淡淡道,“身上带着‘回甘’的气息——那不是酱,是人心熬出来的。”
苏晏清一怔,随即跪下,双手伏地:“弟子愿拜您为师。”
老人没动,只问:“你为何烹?”
她答:“为救人。”
“再答。”
她沉默良久。
脑海中闪过祖父被押出宫门时回望的那一眼,闪过萧决吞下第一口酱后落下的泪,闪过村中老妪捧碗哽咽说“多少年没闻过这香了”……她声音轻却稳:“为……让所爱之人吃饱。”
阿心饪抚着铁锅边缘的手终于松开,嘴角缓缓扬起一丝笑意。
他轻轻拍了拍锅身,发出一声悠远钝响,仿佛敲在人心深处。
“此心若在,无舌亦有味。”
从此,苏晏清留在山中。
她不再执金锅,不再用秘方,而是从最粗陶土灶学起。
她劈柴、挑水、控火、听声,学着用指尖感知水温变化,用耳朵分辨油泡大小。
阿心饪从不教她菜谱,只让她闭眼尝风中的尘、雨里的土、柴燃烧时的不同噼啪声。
“味不在舌尖,在心通。”他说,“政令如调味,过则苦,不及则涩。你既以食为政,便不能只知救饥,更要懂人之饥为何生。”
与此同时,朝中动荡暗起。
梁断粮奉命巡查边郡粮道,途经受“回甘酱”恩惠的村落,亲眼看见原本瘦骨嶙峋的灾民面色红润,孩童嬉闹有力。
更令他震惊的是,那些曾被定为“霉变不可食”的陈年旧粮,在苏晏清的配方下竟化腐为奇,酿成滋养之物。
贪念顿生。
当夜,他密会当地商贾,压低声音道:“这批‘废粮’本该焚毁,如今却成宝——我们低价尽数收下,改头换面,充作军粮送往北境。边军苦寒,哪分得出好坏?只要不出人命,便是稳赚不赔。”
商人阴笑:“可那苏氏酱……名声太大,若有人追查……”
梁断粮冷笑:“名声?我让它变成毒名。”
数日后,流言四起——
“苏氏回甘酱含奇毒,初食甘美,久服致盲!”
“已有三家孩童夜啼不止,恐中毒已深!”
“官府不敢管,因她背后有玄镜司撑腰!”
起初无人相信,可谣言如野火,烧得人心动摇。
共灶门前冷清下来,原本人人提罐取酱的盛景不再。
有的人家偷偷倒掉酱坛,有的母亲抱着孩子远远避开。
小传味童踏破草鞋奔至山中,扑通跪倒在苏晏清面前,喘息未定:“三城已停酱供!百姓疑惧,争端将起!若再不澄清,恐酿民乱!”
苏晏清静坐炉前,手中正揉捏一团未发酵的酱坯。
她听完,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起身道:“回村。”
翌日清晨,阳光洒满谷场。
她命人打开所有酱窖,将数百瓮“回甘酱”尽数搬出,在烈日下曝晒。
琥珀色的酱汁在瓷瓮中微微晃动,折射出金光,香气随风扩散,引得村中鸡犬循味而来,孩童更是围拢不舍离去。
苏晏清亲自舀起一勺,拌入白饭,蹲下身子,递到一个瘦弱幼童手中。
“吃吧。”
孩子毫不迟疑,大口咀嚼,眼睛瞬间亮了:“甜!香!娘,我要这个!”
人群骚动。
这时梁断粮带人闯入,怒喝:“妖妇!蛊惑小儿,其心可诛!此酱有毒,谁敢试吃?”
苏晏清抬眸,目光平静如水:“你若不信,何不上前亲尝?”
梁断粮一愣,正欲斥责,身后一名随从为表忠心,抢步上前夺过饭碗,三两口吞下。
众人屏息凝神。
片刻,那人擦嘴咂舌:“好香……什么事儿没有啊。”
哗然顿起。
“官老爷说有毒,我们亲眼见他吃了没事!”
“这酱是我们自己家的米、自家的柴熬出来的!”
烟灶娘高举陶碗,老泪纵横:“它不是神赐,是我们一铲一铲炒出来的!”
人群沸腾,疑云尽散。
梁断粮脸色铁青,却被百姓围堵质问,狼狈退走。
当晚,苏晏清独坐灶前,望着重新燃起的万家炊烟,久久未语。
而在京城玄镜司深处,一间简陋偏房内,萧决倚窗而坐。
窗外晨光微熹,桌上摆着一碗新熬的小米粥,还有一碟昨夜未动的酱。
他伸手拿起勺子,动作缓慢,指节泛白,显见伤势未愈。
可这一次,他没有皱眉,也没有放下。
他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然后,低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对着虚空陈述:
“此粥米软,火候差七息;此酱香浮,蜜未融透。”萧决伤势未愈,每日清晨仍按时起身。
玄镜司偏房冷寂如旧,唯有窗下小几上,总摆着一碗热腾腾的饭菜——有时是一盅清粥,有时是一碟素炒时蔬,皆由专人从城外悄然送来,未曾断过一日。
他不再拒食。
起初只是机械地吞咽,味觉如枯井无波。
可某日清晨,舌尖忽掠过一丝微涩之后的回甘,像是久旱荒原突逢细雨。
他怔住,许久未动,只将那口饭含在口中,任其缓缓化开。
自那日起,他开始真正“尝”起食物来。
不是用舌,而是用心。
他渐渐能分辨米粒蒸熟的节奏,听得出锅底水汽将尽前最后一声轻响;他能从一勺汤里,品出火候差了几息、盐撒了几次、掌勺人那一瞬是忧是喜。
这一日,他捧起那碗小米粥,眸光沉静如古井映月,低声说道:
“此粥米软,火候差七息;此酱香浮,蜜未融透。”
话音落下,远在山中草庐的阿心饪正闭目倚炉,忽而睁眼,浑浊双目竟泛起惊涛骇浪般的震动。
“此人非尝味,”老人喃喃,指尖轻颤,“乃‘懂味’。”
懂味者,不依舌官,不凭方谱,而以心通五感,与烹者神交于无形。
天下厨者千千万,能入此境者,万中无一。
阿心饪一生未收徒,却对苏晏清说:“若有一人可承你之道,必是那个肯为一口饭俯首细品的人。”
与此同时,苏晏清已悄然返村。
她立于柴门之外,望着京城方向,手中握着一方布巾,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萧决近月所评之语。
每一条,她都亲自复做、调整、再送。
她知道他伤重体虚,知他厌世已久,更明白——他如今每一口饭,都是她在千里之外,用命去稳、去守、去喂出来的。
当夜,月隐云层,风卷残叶。
梁断粮趁着夜色潜入村北粮仓,怀中藏着火折子。
数百瓮“回甘酱”静静排列,宛如民心所聚的碑林。
他咬牙低语:“只要烧了它,流言便成真,我还能翻身……”
可就在他引火欲燃之际,脚边一只骨哨忽然尖锐响起!
呜——
刹那间,四野呼应。
百里之内,七十二城“位契”者同时惊觉。
那是苏晏清早年设下的暗号:凡共享回甘之人,皆可凭哨声互感祸福。
此刻,炊烟骤亮,家家户户推门而出,手持火把,踏破寒夜奔涌而来。
火光如龙,蜿蜒汇聚。
梁断粮瘫跪于地,火折落地熄灭。
百姓围拢,怒目而视。
他浑身发抖,涕泪横流:“我只是想活得好一点……我不想一辈子被压在底层,看人吃香喝辣!”
人群沉默。
苏晏清缓步而出,身影映在跳动的火光里,既柔且坚。
她俯视此人,目光深邃如渊。
“活得好,不该踩着别人的灶。”她说,“你想吃饱,本没错。但你夺的是灾民最后的活路,毁的是千家万户重新燃起的烟火。”
她抬手,命人将其押送官府问罪,却又留下一句:
“若他肯学煮一碗素心粥,可免死罪。”
众人愕然,继而默然。有人低头拭泪,有人轻叹点头。
而此时,京城玄镜司灶间,萧决正试最后一道“新冬菜”。
菘菜炖豆腐,寻常至极,却是苏晏清亲手配比,托人快马加急送来。
他夹起一块豆腐,入口即化。
那一瞬,某种久违的暖意自喉头直抵心腑。
他忽然停箸,眼底翻涌起从未有过的痛楚与明悟。
低语如风,散入晨光:
“原来……她喂我的每顿饭,都是拿命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