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敲打在苏府青瓦上,像无数细针扎进人心。
檐下灯笼早已熄灭,唯书房一窗透出微光,昏黄摇曳,仿佛随时会被这浓墨般的黑暗吞没。
苏晏清靠在紫檀椅中,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发青。
方才在政事堂前焚砂立誓的一幕犹在眼前,可身体已濒临崩裂——喉间铁锈味愈发浓重,她强忍着未咳出第二口血,只将一方素帕紧紧攥在掌心,指节泛白。
陈录心跪坐在侧,眼眶通红:“你明知‘失味砂’有毒,偏要用舌尖去辨!金锅能传味脉,可它也把毒引进了你的五脏六腑!”
“若我不尝,谁来替百姓尝?”苏晏清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他们吃的是砂,不是盐。而我……至少还能感觉到苦。”
她说完,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案上那口残破的金锅。
锅底裂纹蜿蜒如蛛网,竟隐隐渗出一丝极淡的咸气,混着腐土与金属的腥涩。
这不是普通的矿物杂质——是人为炼制的“灰引粉”,专为遮蔽真味、麻痹舌感而生。
她在老灶判宅中掘出此物时便起疑,如今与“失味砂”并置蒸馏皿中,终于确认:两者同源异形,皆出自同一套隐秘制毒流程。
“阿味踪。”她唤道。
少年立刻上前,双目灼亮:“我在。”
“以古法三蒸九滤,我要看这毒究竟藏了几层皮。”
阿味总点头,动作利落点燃炭炉,架起青铜甑釜。
水汽渐升,药香与秽气交织弥漫。
苏晏清闭目凝神,任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她知道,这一夜不能倒。
一旦闭眼,那些未曾喝上咸粥的孩子、因误食毒砂而瘫痪的老者、被官吏逼迫缴纳“盐税”却无盐可炊的家庭……都会沉入无声的黑渊。
与此同时,玄镜司地牢深处,烛火幽绿。
梁断镬被铁链锁于石柱,肩头旧伤崩裂,血染黑袍。
他抬眼盯着萧决,目光如刀:“你们审我?我烧的是断炊令之灶——白灶公亲授,天子默许。我何罪之有?”
萧决立于阶前,玄氅垂地,神色不动:“你执行律令,却不问律令为何而设。百姓无盐可炊,你焚灶以儆效尤;可你可知,他们锅里煮的根本不是盐,而是矿渣磨粉?”
“胡言!”梁断镬怒吼。
萧决不语,只挥手示意。
狱卒端来一碗粗陶饭,白米掺杂着灰粒,汤水浑浊,正是边州贫户日常所食。
“尝一口。”
梁断镬冷笑,抓起勺子猛吞一口——
瞬间僵住。
舌根麻木,口中空荡如嚼尘土,非但无咸,反而泛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涩苦。
他猛地摔碗,瓷片四溅:“这……这不是人吃的!我从未让人吃这种东西!”
“可你现在做的事,”萧决步步逼近,声冷如霜,“正是让千家万户继续吃这种饭。你烧灶,以为在维序;实则你在帮那些真正毁灶的人,铲除最后一点活路。”
梁断镬瞳孔剧震,嘴唇颤抖。
良久,他低头,嗓音沙哑:“雪镬堂……地下有窖。二十年前建的,从不通风。”
萧决眸光一闪:“里面有什么?”
“盐。”他苦笑,“真正的盐。堆得比山还高。”
消息传回苏府时,雨势稍歇。
苏晏清已撑着桌沿站起,金锅置于左掌,右手执笔,在绢帛上疾书几行密令。
她转向阿味踪:“带炊火阁精锐,随我走一趟雪镬堂。”
“你不能去!”陈录心急拦,“你现在的身子——”
“正因我快撑不住了,才必须亲自去。”她望着窗外渐明的天际,“有些真相,必须亲眼看见,亲手触到,才能定论。”
一行人悄然出城,踏着泥泞奔赴废墟。
雪镬堂早已荒芜多年,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
依梁断镬所述方位掘开地砖,一道暗阶赫然显现,直通地下二十丈。
当最后一块封石移开,扑面而来的是海风般的咸香——纯粹、凛冽、久违的人间至味。
地窖之内,数百陶瓮整齐排列,每瓮封泥完整,上书“古井海盐,承平三年储”。
苏晏清走近一瓮,拂去尘灰,揭开封口,取微量盐粒置于金锅边缘。
刹那间,味脉贯通。
她闭目,心神沉入那一缕咸流之中——
咸味如脉动,顺着看不见的暗渠北行,穿州过府,流入私市高价摊档;再经“通济行”商队转运边关,换取铁器药材,回流权门府库……
睁开眼时,她眸光如刃,映着油灯跳动的火芯。
“不是缺盐。”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似惊雷滚过众人耳畔,“是有人把盐,变成了权钱走道。”苏晏清回到府中时,天光已微明,檐角滴水声断续如残更。
她扶着门框缓步走入书房,指尖尚染着地窖陶瓮的冷尘与海盐的余腥。
金锅被置于案首,裂纹间那一缕咸气仍未散尽,仿佛还回荡着地下盐窖的呼吸。
她未换衣,未饮茶,只命人取来七张素绢、朱砂墨锭与特制防潮漆纸。
阿味总欲劝,却被她抬手止住。
“此策若待奏准再行,等来的不是恩旨,是封口令。”她的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盐路断一日,百姓就多一日吃砂。活路不等人,规矩我来破。”
烛火摇曳,映得她侧脸轮廓锋利如刀裁。
笔尖落纸,不写“臣启”,不称“伏惟”,径直以“民本三策”为题,开宗明义:
立民灶——许百家联户设灶,凭官引采卤晒煎,灶号入册,产盐自销;官府不得擅禁,亦不得强征“空灶税”。
立盐碑——每州城门侧立青石巨碑,刻《盐流图志》,详录盐源出处、转运节点、市价浮动;百姓可按灶号追溯盐来路,疑砂可举证查验。
立味源考——自州县至户部盐司,官吏年终考绩增“民盐可辨率”一项:随机取辖内十户炊食,能准确判别真盐与伪砂者,方为合格;三载不合格者,罢职查办。
她一边疾书,一边在脑中推演各方反应:户部必怒其越权,盐铁监定斥其乱制,世家商贾更将视之为割肉剜骨。
但正因如此,才必须抢在朝堂合谋之前,把这把火点起来。
写毕,她亲手将七份策文用蜡封缄,交予陈录心:“明日辰时,七州城门,当众宣读。”
陈录心双手接过,指尖发颤:“你……你不奏天子?这可是逾制!轻则夺职,重则……构逆!”
苏晏清望着窗外初露的曦光,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制度是为人立的,不是为困人的。若等朝会上奏、三省议驳、天子批红,黄花菜都凉了。百姓的活路,等不了那些慢火细炖的章程。”
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如古井:“况且——我不是在求谁恩准,是在还债。我祖父曾掌御膳,天下之味皆经其手;今日我以味为政,若连一口干净的盐都护不住,有何颜面称‘味枢’?”
陈录心怔住,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她忽然明白,这一策不是政令,是一纸血书。
次日清晨,七州城门下,晨雾未散。
陈录心立于临时搭起的木台之上,手捧策文,声音清亮如钟:“今有《盐源三立策》,为民请命,为灶正名——”
百姓初时寂静,继而骚动。
有人认出“民灶”二字,猛然跪地叩首;有老妪抱着空盐罐痛哭失声;一队边州挑夫放下担子,齐齐解下腰间布包,露出里面灰褐色的“砂盐”,当众砸地示冤。
忽有一老妇颤巍巍上前,捧一碗浑浊汤水:“姑娘,这……这是我孙儿昨儿喝的盐汤,您说能查?那……能查吗?”
陈录心接过碗,取出随身携带的米汤试剂,缓缓倾入——片刻后,汤色转黄,细小黑砂如星点浮现。
“果然是假!”人群骤然炸开,“我们要查!要查我们的盐从哪来!谁换了我们的真味!”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废灶遗址,苏晏清独自立于焦黑灶台前,亲手点燃炭火,架起金锅,倒入第一勺由新登记民灶送来的粗盐水。
锅未沸,蒸汽氤氲扑面。
她凝神屏息,喉间忽觉一缕极淡、极微的咸意悄然渗出——像是久旱龟裂的土地,终于触到了第一滴雨水。
她怔住。
不是身体复原了味觉,她清楚得很——那是心,在先于舌头尝到了希望。
同一时刻,深山道观之中,白灶公静坐炉前,玉盐匙轻搅香灰。
密报呈上,他只听一句“七州立碑”,便缓缓起身,将手中一盏纯净海盐尽数倾入烈焰。
火光腾起,映着他半边冰冷的脸。
“她要立碑?”他低语,声如寒刃刮石,“好……我便让她碑下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