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沉沉,炊火阁的檐角悬着一盏孤灯,在风里轻轻晃动。
苏晏清坐在静心灶前,身侧是那口北海温玉雕琢的三足小鼎,鼎中暖玉羹微微荡漾,如初春湖面泛起的涟漪,无声无息,却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
她指尖缠着粗布,血痕渗出,在布条上晕开几点暗红。
每一刻钟,她都要亲自试温——不是用温度计,也不是靠器具,而是将勺背贴在腕内侧,数三息,不烫、不凉、微暖方可继续。
这已成了她的执念,如同祖父当年教她熬“本味汤”时说的:“火候不在眼,在心。”
小温婢跪在一旁,低垂着头,双手捧着银盘,盘上放着空了又添、添了又空的玉碗。
她不敢抬头看皇帝,也不敢多言一句。
这位天子自三更惊醒后便再未回寝宫,披发赤足,像一头困兽般在殿外徘徊,口中喃喃:“香呢?怎么没有香……”
陈史官立于珠帘之外,笔尖轻颤,墨迹洇开一点,在宣纸上留下一道细微的裂痕。
“帝三更惊起,手颤如风中叶,索‘汤’不得,怒掷杯盘。”他写下这一句时,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敢写下去——那碎裂的瓷片划破内侍手掌时,皇帝竟俯身舔舐了一滴血,眼神恍惚,似在追寻某种早已消散的气息。
而此刻,门被猛地踹开。
冷风卷着枯叶灌入,灯火剧烈摇曳。
皇帝站在门口,发丝凌乱,双目通红,手中匕首寒光凛冽,直抵苏晏清咽喉。
“你停了香——是不是也想让我疯?”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冤魂。
苏晏清没有退。
她甚至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烛光映在她脸上,温润如玉,静得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刻。
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托着一枚小巧的温玉匙——那是她从祖父遗物中寻出的旧物,据传能凝神定魄,亦能引人心火归元。
“陛下若要杀臣,不妨先尝一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不是药,也不是他们给的甜。”
皇帝怔住。
匕首微微晃动,映出他扭曲的脸。
苏晏清依旧不动,只是将另一只手探入鼎中,舀起一匙暖玉羹,轻轻吹了三息,动作极缓,如同安抚一个啼哭的婴孩。
然后,她将勺递至唇边,距离寸许,不多不少。
“这是阿糯那日藏在袖里的温度。”她说。
皇帝瞳孔骤缩。
阿糯……是他早夭的幼女。
那个总爱偷偷把热糕揣进袖子里,跑来给他看的小女孩。
她说:“父皇冷吗?我给你捂着。”
那一瞬,匕首“当啷”落地。
他踉跄一步,跌坐在地,眼中的暴戾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空洞与痛楚。
苏晏清仍跪坐着,继续喂他。
一匙,又一匙。
不急,不劝,也不问。
她知道,此刻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唯有这温润的粥液,顺着喉管滑下,才能一点点填补那被药物和权谋啃噬殆尽的魂魄。
三天两夜,她未曾合眼。
指尖裂口越来越多,布条换了三次,血浸透了最后一层麻纱。
可她始终守在鼎前,像一座不会倾塌的山。
而殿外,萧决负手而立,玄色官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铁令频震,密报如雪片飞来——太后已调禁军暗卫至宫墙十步,玄镜司属吏请命出击。
他皆压下。
只淡淡吩咐:“送一具暖炉来,置于她座后三尺。”
当炭火燃起,暖意悄然蔓延至苏晏清背后的那一刻,她肩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但她没有回头,也不能回头。
她知道他在哪里。
就像她知道,这场疗心之战,才刚刚开始。
第四日凌晨,天光未明。
皇帝忽然伸手,死死抓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碎骨节。
他盯着她,眼中翻涌着混乱与清明交织的风暴。
“你……为什么不加甜?”
苏晏清低头看着那只布满裂痕的手,听着这句话,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
但她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深地扎进了黎明前最黑的夜里。
第四日凌晨,天光未明,殿内烛火将尽,余烬微红,如垂死之眸。
暖玉羹的香气已淡得几不可闻,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米乳清甜,在冷空气中缓缓游走,像一段不肯散去的记忆。
皇帝的手仍紧紧扣着苏晏清的手腕,指节泛白,青筋暴起,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他双目赤红,瞳孔深处却不再只有癫狂,而是翻涌着被岁月掩埋的痛楚与惊觉——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清醒。
“你……为什么不加甜?”他再问,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磨过枯木。
苏晏清没有挣脱。
她任由他攥着,只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早已布满裂口的手上。
指尖渗出的血已凝成褐色斑点,袖口也被暗色浸透。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喉间泛起一阵腥甜,却被她强行咽下。
她终于开口,声如细雪落地:“甜是骗人的。”
皇帝猛地一震。
“药里的香,蜜里的味,都是假的。它们哄您安睡,哄您顺从,哄您忘记自己是谁。”她抬眼,直视那双曾令百官战栗、如今却盛满迷惘的眼睛,“可这温,是您跪在雪地里,宫女阿糯偷偷塞进您手心的实感。”
刹那间,时间仿佛停滞。
皇帝的呼吸骤然凝住,眼底像是有某种封印被猛然击碎。
他记得了——那个冬日,先帝驾崩,他尚为太子,因忤逆太后旨意被罚长跪于太庙外的雪地。
手脚冻得发黑,意识模糊之际,一个小宫女悄悄靠近,颤抖着将一双温热的小手覆在他冰凉的掌心上。
“殿下别怕……我给您捂着。”
那是阿糯,他年幼时唯一的暖意。
后来她病逝于冷宫,连葬身之处都无人知晓。
“阿糯……”他喃喃出声,喉头剧烈滚动,下一瞬,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坠入面前残存的羹中,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陈史官站在珠帘之外,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落。
他看见帝王伏案啜泣,像个失母的孩童,颤抖着手接过苏晏清递来的最后一匙暖玉羹,连尽三匙,才哽咽问道:“她后来……去了哪?”
没有人回答。
答案早已湮灭在宫墙深处,化作尘土,无人敢言。
苏晏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无悲无喜,唯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知道,这一夜不是治愈,而是唤醒——她没有驱除药物,也没有对抗权谋,她只是把一个被权力和毒香吞噬了三十年的“人”,从深渊里拉回了一寸光阴。
可这一寸光阴,耗尽了她的命。
当皇帝终于力竭昏睡,歪倒在榻上,唇边还沾着米浆,苏晏清才缓缓闭上眼。
她以袖掩口,猛地咳出一口暗血,腥气直冲鼻腔。
舌底那枚压了整整七十二时辰的梅核早已碎裂,酸涩剧毒侵蚀经脉,使她味觉全失,全凭多年厨艺养成的心觉推演火候,硬生生撑过了这场没有退路的疗心之战。
脚步声自殿外传来,沉稳而急切。
萧决掀帘而入,玄袍带风,眉宇间罕见地浮起一丝裂痕般的动容。
他一眼便看出她的虚脱——面色惨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却仍固执地跪坐原地,手不离鼎。
他大步上前,一把扶住她即将倾倒的身体。
“成了……”她靠在他臂弯里,气息微弱,嘴角却扬起一抹极轻的笑,“他记得‘人’了,不是药。”
萧决低头看她,目光深如寒潭。
他忽然伸手,拂开她额前被冷汗黏住的碎发,声音低沉得几乎融进晨雾:“你喂的不是羹,是命。”
殿外,小温婢悄然走近,捧着一只只换下的玉碗,依次放入铜盆。
第九只碗底,刻着两个极细的小字——“不药”。
风穿廊而过,吹熄了最后一盏残灯。
而在宫道尽头,一道素青身影正踏着初露的曦光缓步而来。
尚宫周氏手持鎏金令符,神情冷肃,身后跟着四名内侍,手中托盘覆盖红绸,步履沉重。
膳政司门外,晨钟未响,杀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