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瓦当上最后一滴雨珠坠下,“啪”地打在青石板上,惊醒了榻上的苏晏清。
她摸黑坐起,怀里的调令还裹在帕子里,边角硬得硌人,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口发疼。
案头那盏省油灯早灭了,她摸索着划亮火折子,昏黄的光映出祖父留下的残卷。
泛黄的纸页上,“味能疗心”四个字是祖父用朱砂写的,笔锋苍劲如刀,当年他手把手教她辨认时的温度,忽然顺着指尖爬上来。
“清儿,食之一道,不止填肚腹,更要医人心。”
她指尖抚过“疗心”二字,墨迹在火折子的热意里泛开极淡的红,像渗了血。
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穿堂风,吹得残卷哗啦作响,一张碎纸片从页缝里飘落——是她前几日整理时漏掉的,上头歪歪扭扭记着:“天启七年冬,宫宴用膳,三皇子食蟹后腹痛,御厨张九斤被杖毙,原是蟹肉混了柿子……”
她浑身一震,火折子“啪”地掉在案上。
三皇子?
天启七年正是祖父案发那年。
她弯腰捡起碎纸,烛芯“滋”地爆了个花,映得字迹忽明忽暗。
这几日值夜时总见萧决在膳房东窗下停留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他每夜子时三刻准来,脚步比巡查时慢三分,呼吸比寻常重半分,像只被香气勾住脚的兽。
她翻出床底那册空白账簿,封皮是她亲手糊的,题名《夜灶录》三个字还带着墨香。
第一页写着:“第一夜,风雪,玄镜司都督过膳房,驻足七息。是日煨安神酸梅汤,陈皮三两片,山楂去核,取酸敛之性。他眉心微松,雪落肩头未觉。”
第二页:“第二夜,霜重,煮醒脾姜糖粥。姜取新姜,糖用南蔗,姜辣破寒,糖甘缓急。他停步时喉结轻动,喉间有吞咽状,手按刀柄,似在克制。”
第三夜疏郁桂花露,第四夜养血红枣羹,第五夜清火莲心茶……每一页都夹着干枯的梅枝、焦黑的姜皮、碎成星子的桂花,像一串被串起来的月光。
“哗啦”一声,门闩轻响。
苏晏清迅速合上册子塞进灶膛旁的砖缝,抬头正见崔嬷嬷端着陶壶进来,银发上沾着星子似的雪末:“姑娘又熬到这时候?老奴煮了热粥,趁热喝两口。”
“嬷嬷,您怎的又起来了?”苏晏清忙扶她坐下,陶壶里飘出小米粥的甜香,混着灶膛里未熄的柴火气,“不是说过,夜里我自己来就行?”
崔嬷嬷拍了拍她手背,掌心的老茧磨得她发痒:“当年你祖父在御膳房,总把新熬的糖蒸酥酪塞给我这粗使婆子。如今能替姑娘添把柴,是老奴的福气。”她忽然压低声音,“方才我去井边打水,瞧见周全那小子蹲在柴房后,眼睛直往你这儿瞅。”
苏晏清心头一凛。
周全是膳房新调的小吏,仗着有个在尚食局当差的表舅,总爱挑刺儿。
前儿她用了半块新到的南糖,他能在廊下骂半个时辰“女官不知稼穑”,此刻蹲在柴房……
“嬷嬷先回屋,我去看看。”她拿了把铜勺揣在袖里,掀开门帘出去。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细盐似的落着。
柴房后堆着半人高的干柴,阴影里有个缩成一团的身影,正踮脚往膳房窗纸瞧。
苏晏清放轻脚步绕过去,正撞上周全举着个纸卷往怀里塞,脸上的得意还没来得及收。
“周小吏好兴致,大冷天的在柴房赏雪?”
周全吓得一哆嗦,纸卷“啪”地掉在雪地上。
他弯腰去捡,苏晏清先一步拾起来,见上面写着:“女博士夜炊不歇,行迹诡秘,疑与玄镜司某官有私。”末尾按了个朱砂指印,红得刺眼。
“苏姑娘误会了!”周全额头的汗混着雪水往下淌,“我、我是怕你一个姑娘家夜里招麻烦,想替你递到玄镜司……”
“替我递?”苏晏清将纸卷对折,指节捏得发白,“玄镜司的暗桩在东市茶楼,你表舅每月十五去收信,当我不知?”
周全脸色煞白。
她将纸卷塞进他手里,指尖戳在他腕间的“千日红”胎记上——那是尚食局杂役的标记:“你若真想递,明儿我陪你去。但你要想清楚——玄镜司的萧都督最恨诬告,你猜他是先审你的密报,还是先审你这双爱偷看的眼睛?”
周全连滚带爬跑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苏晏清望着他的背影,指腹摩挲着纸卷上的折痕,忽觉这局棋才刚摆开,有人急着当棋子,倒省了她布局的功夫。
第七夜。
苏晏清起了个大早,让崔嬷嬷去后园扫了半瓮新雪。
雪水在铜锅里咕嘟作响,她往里头丢了七颗乌梅,又加了把山楂泥——酸能泻肝,她要替萧决破了那股沉在心底的郁气。
最后撒上一把鲜红的冻莓,像雪里落了枝红梅,冷得刺目,甜得惊心。
“这羹该叫‘雪底红梅’。”她对着蒸腾的热气笑,“取个‘醒’字,醒他的胃,更醒他的心。”
子时三刻,风突然停了。
膳房的窗纸被月光染成青白色,映出她执勺的剪影,像株在雪地里站了千年的树。
外头传来皮靴碾雪的声音,一步,两步,停在窗下。
“吱呀——”
门被推开的瞬间,冷风卷着雪沫灌进来,萧决的玄袍扫过她脚边的炭盆,火星子“噼啪”乱溅。
他腰间的玄铁令牌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响,像把淬了冰的刀。
“你究竟想试探什么?”他声音里结着冰碴,眼底却翻涌着被窥破的慌乱,“这七日,你每夜调羹,每夜等我。”
苏晏清将盛好的羹推到案上,白瓷碗里的红梅在热气里晃,像要活过来:“我在试一道能让人‘醒来’的菜。萧都督每夜必经膳房,不是为巡查——”她抬眼直视他,“是你的鼻子在带路。你厌食五年,却屡次为香气停留,不是你控制得住,是你的身体在求救。”
萧决的指尖紧扣刀柄,指节泛白。
他盯着那碗羹,喉结动了动,像头被激怒的狼,却没扑上来。
“你可知妄议上官隐疾,可判‘惑乱官心’之罪?”
“若真有罪,那也是都督先动了心。”苏晏清将勺子塞进他手里,“您尝一口,便知我有没有说谎。”
他握勺的手在抖。
第一口羹送进嘴里时,酸意像根细针扎破了麻木的舌根,接着是山楂的甘,冻莓的甜,混着雪水的清冽,顺着喉咙往心口钻。
他猛地攥住桌沿,指背青筋暴起——五年来第一次,他尝到了味道。
不是简单的酸甜,是记忆。
是七岁那年,奶娘端来的酸梅汤,是十二岁在雪地摔了一跤,老卒塞给他的姜糖,是十五岁那夜,母亲最后一次摸他额头时,床头那碗没喝完的莲心茶……所有被他封在冰里的温度,突然翻涌上来,烫得他眼眶发疼。
“我……”他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琴,“我已经五年,尝不到味道了。”
烛火在他眼底晃,照见冰层裂开的缝。
苏晏清伸手按住他发颤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帕子传过去:“那从今夜起,我替你尝人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漫进来,落在他沾着雪沫的眉峰上。
他没抽回手,只是低头又舀了一勺羹,这次喝得很慢,很慢。
“苏晏清。”他突然开口,“明日玄镜司会调阅天启七年御膳档,你……”
“咚!”
外头传来重物坠地的响。
苏晏清起身去看,只见柴房后歪着个空酒坛,周全的影子一闪而过。
她回头时,萧决已将空碗推到她面前,玄袍上落的雪开始融化,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
“我等你。”他说。
他走后,苏晏清收拾案几,在桌脚发现半片碎纸——是周全那封密报的残页,上头“玄镜司某官”的“某”字被撕了,露出底下新写的“萧”字。
她捏着碎纸笑了笑,将《夜灶录》从砖缝里取出,在第七页写下:“第七夜,雪底红梅羹。他尝罢,说‘我等你’。”
灶膛里的火还旺着,将“等”字映得发亮。
次日清晨,晨雾未散。
苏晏清端着昨夜剩下的羹往学舍走,迎面撞上两个玄色劲装的亲卫,腰牌上刻着“玄镜司”三个字。
为首的抱了抱拳,声音像块冷铁:“苏博士,奉都督令,查封膳房。”
她望着膳房门口新贴的封条,晨雾里,“玄镜司”三个朱字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