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见一是个矛盾的集合体。他一旦恢复了些许体力,便口若悬河,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经史子集,似乎无一不通。他会指着天边的流云,大谈“云气占卜”之术;他会看着地上的蚂蚁,阐发一套“微物之理,可通大道”的玄学。然而,在生存技能上,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他分不清可以果腹的野菜和致命的毒草,找不到干净的水源,甚至连生火都笨手笨脚。
而初三,则成了他沉默的守护者。他用那双属于佃农的手,为两人寻找食物和庇护。他话不多,总是扮演着一个淳朴、木讷、对徐见一那些高深理论充满敬仰的乡下少年。
他们的对话,像一场没有棋盘的对弈。
“初三小兄弟,”徐见一一边啃着初三从树上打下来的野果,一边貌似随意地问道,“我看你年纪轻轻,却似乎对这野外生存之道颇为精通。不知……是家学渊源,还是有何奇遇?”
“家里穷,不找点吃的就得饿死,哪有什么奇遇。”初三的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都归于贫穷这个最合理的解释。
“非也,非也,”徐见一摇着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观小兄弟你,印堂发亮,目光有神,绝非池中之物。此次应诏,必能一飞冲天。只是不知,小兄弟准备向圣上献上何等‘奇技’?”
这才是真正的试探。
初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他不能暴露任何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挠了挠头:“俺……俺就是一个庄稼汉,也没啥本事。就是……就是琢磨出了一个能让犁地省点力气的法子,想着……或许能换几个赏钱。”
他将自己的目标,伪装成了一个农民最朴素、最卑微的愿望。
徐见一听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又换上了鼓励的笑容:“好!好啊!‘圣人治天下,首在安民,民以食为天’。小兄弟这法子,看似微末,实则关系国本,乃是大功德一件啊!”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聊,一路相互试探。初三越来越确定,这个徐见一,要么是个满腹经纶却不通世务的书呆子,要么,就是一个演技高超的骗子。而他来京城的目的,也绝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单纯。
在又走了半个多月后,当他们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脸上也写满了风霜与疲惫时,他们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道横亘天地的、青灰色的长线。
那不是山。
那是墙。
京城的城墙。
龙颚
那是一种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彻底压垮的宏伟。
当他们真正走到那道青灰色长线的脚下时,才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想象,都显得如此贫乏可笑。那不是墙,那是一道人造的山脉,一座用亿万块巨大的青砖和无数人的血汗堆砌而成的、名为“权力”的悬崖 。墙体高耸入云,向上望去,只能看到一小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墙顶的垛口如同巨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他们随着巨大的人流,被裹挟着,涌向那座名为“永定门”的、外城的正南门 。
还未靠近,那股属于京城的、混杂着无数气息的独特味道,便扑面而来。那是牲畜的粪便味,是无数人拥挤在一起时散发出的汗酸味,是路边食肆里飘出的、混合着油脂与香料的食物香气,是尘土被无数车轮和脚掌扬起后干燥呛人的味道……这所有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充满了生命力、却又让人头晕目眩的浊流。
声音,更是如同海啸般将他们淹没。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咯噔”声,骡马的嘶鸣,商贩们高亢而富有韵律的叫卖声,官员仪仗队经过时衙役们开道的呵斥声,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成千上万人的嗡嗡交谈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震耳欲聋的、属于帝都的交响乐 。
永定门,便是这首交响乐的指挥台,也是一个残酷的过滤器 。
那巨大的门洞,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巨口,正贪婪地吞吐着人流。门洞两侧,站着一排排身穿号服、手持长矛的城门军。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长期面对无数卑微面孔后形成的、麻木的威严。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审判官。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驶来,守门的军官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躬身放行。一队满载货物的商旅,则被拦下,几个吏员围上去,熟练地翻检着货物,与商人为了一点税银而激烈地争吵着。
而当一个像初三这样衣衫褴褛的流民试图靠近时,一个士兵会毫不犹豫地用枪杆将他捅一个趔趄,嘴里骂着污言秽语。
这就是京城的第一课:等级。你的衣着,你的口音,你脸上的神情,都在无声地决定着你的价值,以及你将受到的待遇。
初三和徐见一,无疑是处于这个食物链最底端的生物。
他们被人群推搡着,好几次都险些被挤倒。一个守门的士兵注意到了他们,皱着眉头,像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滚开!滚开!两个臭要饭的,别在这儿挡路!”
“军爷!军爷!”徐见一连忙上前,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份早已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文书,“我们……我们是来应皇榜的!”
那士兵愣了一下,接过文书,狐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他大概也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只是那文书的制式和上面的官印,让他那颗简单的脑袋里产生了一丝犹豫。他将文书丢还给徐见一,嘴里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皇榜?就凭你们两个?赶紧滚进去,别在这儿碍眼!”
他们就这样,被一种混合着轻蔑与施舍的态度,推搡着,踉跄着,穿过了那长长的、幽暗的门洞。
当他们终于从门洞的另一端走出来,重新看到阳光的那一刻,一个全新的、更为广阔、也更为令人敬畏的世界,在他们面前轰然展开。
眼前,是传说中的天街御道,一条宽阔得足以并排行驶八辆马车的石板大道,向着北方,笔直地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道路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酒楼、茶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更远处,是内城那更为高大巍峨的城墙轮廓,正阳门的城楼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 。
无数的人流与车马,在这座如同巨大棋盘般的城市里穿行,每一个人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
初三和徐见一,就像两滴被甩进奔腾江河里的水珠,瞬间就被这庞大的、充满了秩序与混乱的洪流所吞没。
初三抬起头,望着那座遥远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名为“紫禁城”的巨大轮廓。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渺小与战栗。
但同时,一股同样强烈的、混杂着野心与渴望的火焰,也在他的胸中,悄然点燃。
他到了。
龙颚已开,是生是死,全凭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