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小队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按照锦衣卫的秘密流程,在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客栈住下 。高远立刻派出手下最精锐的两名“缇骑”,去激活潜伏在广州城内的秘密眼线 。这是锦衣卫的标准操作,他们每到一地,都会先行启动当地的情报网络。
然而,两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两人,只回来了一个。
“百户大人……”那名缇骑的脸色惨白,左臂上赫然插着一根黑色的弩箭,箭头淬着剧毒,整条手臂都已肿胀发紫。“‘钉子’...‘钉子’全被拔了!我们去的三个据点,全都人去楼空。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据点里,老张他……他被钉死在了墙上!”
高远“嚯”地站起身,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意识到,他们从一进城,就踏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 。
接下来的五天,对这群不可一世的锦衣卫而言,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
他们引以为傲的追踪术、暗号、侦查手段,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彻底失效了。他们就像一群闯入了蚁穴的狼,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们。他们派出去的“眼线”,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他们被反向追踪了。广州城,变成了蒋梦的猎场。
第五天黄昏,高远终于得到了他想要、却又最不想要的情报。
“头儿,查到了。”副手沈十的声音沙哑,眼中充满了血丝与恐惧,“目标,在南澳岛。”
“南澳岛?”高远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名字,他来之前就在王振的密报中见过。那是一个连官军水师都不敢轻易靠近的海盗窝 。
“不止。”沈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头儿,我们……我们惹上大麻烦了。那个叫蒋梦的女人,她的手下,用的不是火铳……是……是妖术。”
沈十将他冒死侦查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就在今天下午,他亲眼目睹了一场小规模的火拼。一方,是城里的某个帮派,手持火绳枪,有十几号人。另一方,只有三个人,是蒋梦的手下。
沈十看到,帮派那边先开了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浓烟滚滚。然后,那十几个人就开始了漫长的、长达六十秒的装填过程:咬开火药包、倒入枪管、塞入弹丸和布块、抽出通条将其捣实、再往火门倒火药、吹燃火绳……
而蒋梦的那三个人,在烟雾中毫发无伤地现身。他们手中的“火枪”,造型古怪。他们只是平静地举枪,然后——
“咔。砰!”
一声清脆的、如同金属撞击的机括声后,是一声沉闷的爆响。帮派那边,一人应声倒地。
那个锦衣卫小旗以为对方只有三发。然而,他错了。
“咔。砰!”(十秒后)
“咔。砰!”(再十秒后)
那三个人,就那样站在原地,以一种近乎于羞辱的、不紧不慢的节奏,进行着装填与射击。每一次“咔哒”声响(打开后膛,塞入纸壳弹,关闭后膛),都意味着一次死亡的降临。
不到一分钟,帮派的十几个人,全被精准地射杀在地。而那三个人,从始至终,连脚步都没有移动过。
高远静静地听着,他的手,在桌子底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们面对的,不是一群装备了“先进火枪”的海盗。他们面对的,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碾压性的技术代差。他们引以为傲的武艺,他们腰间的绣春刀,在那十秒一次的“妖术”面前,是一个冰冷的、可悲的笑话。
他终于明白了王振派他们来的真正目的。这不是一次“清除”任务,这是一次用他们十二条命为代价的“火力侦察”。他们是弃子,是用来测试这头南巨兽獠牙锋利程度的炮灰。
一股冰冷的、远超北京严冬的寒意,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众人犯难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叫卖声。”
那声音,是一个苍老的、带着南方口音的吆喝:“卖酒咯——新酿的屠苏酒——”
客栈内的空气,压抑得如同坟墓。十二名锦衣卫围坐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兵器。他们已经知道,明天,高远将带领他们,对那个“四面环水,不好登陆和撤退”的南澳岛,发起一场注定有去无回的强攻。
“头儿,”一个年轻的缇骑,声音干涩,“俺……俺不想就这么窝囊地死在那种‘妖术’下。”
高远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他恨王振,但他不能背叛自己的职责。可他,更爱这群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此战凶多吉少,”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出征前,和兄弟们喝个大醉,也不算亏待兄弟。”
他站起身,推开门,对着那依旧在吆喝的酒贩喊道:“酒!把你车上最好的酒,给老子搬一缸进来!”
酒贩是个干瘦的老头,闻言大喜,连忙赶着驴车过来。他从车上吃力地搬下一口硕大的、半人高的酒缸。
“客官,这可是小老儿的镇店之宝。您几位,慢用。”
酒贩把酒搬了进去 ,安置在客栈大堂中央的火盆旁——这既是为了温酒,也是为了驱散广州冬夜的湿寒。
“没有人注意到,”高远在付钱时,心中那股属于锦衣卫的警惕曾让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那酒缸,“酒缸底粘了厚厚一层湿黄泥。”
他注意到了。但他没有在意。在这潮湿的南方,从地窖里刚取出的酒缸,沾点泥土,再正常不过了。此刻,他那颗被绝望与背叛感填满的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敏锐。
酒贩千恩万谢地走了。大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来!弟兄们!”高远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今夜,不醉不归!”
锦衣卫们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他们围着酒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没有人注意到,在火盆持续的、均匀的烘烤下,酒缸底部那层“厚厚的湿黄泥”,正在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地变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