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新搪瓷缸搁在窗台上,红底白字的“先进生产者”在阳光下一晃一晃。他没多看两眼,转身就进了合作社办公室。桌上摊着一叠报销单,是他刚从财务室借出来的——不是查账,是想给明天直播准备点素材,比如“咱这钱都花哪儿了,一分一厘都亮出来”。
他翻着翻着,眉头慢慢拧成了个疙瘩。
一笔八万的“冷链运输预付款”,白纸黑字写着,可底下连个合同影子都没有,发票更是不见踪影。李慕白把单子翻过来,背面还沾着一点油渍,像是谁吃饭时不小心蹭上的。他盯着那油点看了三秒,忽然笑了一声:“这钱是坐火箭走的?连个车轱辘印都不留?”
他没声张,只悄悄把单子塞进袖口,转身溜达去了厨房。苏婉清正往锅里下粉条,头也不抬:“又来蹭饭?”
“不蹭饭,蹭人。”李慕白把单子掏出来,压在案板边上,“帮我个忙,把过去三个月所有报销单都扫一遍,我要做ppt。”
苏婉清手一停:“ppt?”
“咳,直播脚本。”李慕白改口,“就说咱合作社财务透明化建设成果展。”
苏婉清斜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财务建设了?上回说要装摄像头,是为了防李富贵偷萝卜。”
“这回不一样。”李慕白指了指那张八万块的单子,“这钱要是真花在冷链上,我明天就直播吃冰棍。可问题是,咱冷库还没动工,车也没买,这钱到底给谁‘预付’去了?”
苏婉清放下锅铲,拿起单子仔细看,眉头越皱越紧:“这签名……是周会计?”
“对,周正平,风投派来的‘专业人才’。”李慕白冷笑,“人家可是正经财会大学毕业,一来就接管全部账目,连老支书签字都得先过他那关。”
“那老吴呢?”苏婉清问,“咱们原来的会计?”
“现在只能管发工资条。”李慕白摇头,“说是‘优化分工’。我寻思着,这分工是优化了,就是把咱们全优化成睁眼瞎。”
苏婉清把单子放下,擦了擦手:“行,我晚上回去扫。但你别闹大,刚拿到投资,要是传出内讧,风投那边又该变卦了。”
“我不闹。”李慕白笑,“我就搞搞‘企业文化建设’,比如——财务公开日。”
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五百万刚到账,全村人都松了口气,连王铁柱都把家里的破自行车换了辆二手摩托,嚷嚷着要当“冷链运输第一人”。可李慕白知道,钱越多,窟窿越大,尤其当这钱不归自己管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他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本月支出汇总表”敲开了财务室的门。周正平正戴着老花镜对账,抬头一看,赶紧摘镜起身:“李总,您怎么亲自来了?”
“来看看钱花得明不白。”李慕白把表递过去,“我想在直播里说说这个月的开销,村民们爱听这个。”
周正平接过表,脸上堆笑:“应该的,应该的。我们财务一直坚持公开透明原则。”
“那太好了。”李慕白点头,“这上面写运输费花了十六万七,可我问了车队,他们实际只收了十二万。”
周正平笑容一滞:“哦,这个……有些是临时调度和备用油费,没走车队账。”
“那发票呢?”
“这个……部分是现金结算,票据还在整理。”
李慕白点点头,没再追问,只说:“行,那你把原始凭证整理好,我回头带村民代表来抽查。”
周正平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抽查?这不太符合财务流程吧?”
“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李慕白笑呵呵,“咱们合作社,流程得跟着民心走。”
走出财务室,他直接拐进了村委办公室。老支书正蹲门口抽烟,见他来了,抬脚把烟头碾灭:“咋了?脸色跟锅底似的。”
“钱有问题。”李慕白一屁股坐下,“运输费虚报三万七,包装损耗三个月报了十二万六,咱仓库里连个破纸箱都没烂。”
老支书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周会计是风投推荐的,背景查过,没问题。”
“人没问题,账有问题。”李慕白盯着他,“您说,一袋米放仓里发霉了,和被人一袋袋搬走,是不是一回事?”
老支书没说话,只从兜里摸出烟盒,又塞了回去。
“我不想闹大。”李慕白放低声音,“但现在不动手,等钱真没了,咱拿什么跟村民交代?”
老支书终于开口:“查可以,但别声张。刚拿到投资,要是传出去财务出事,合作社的信誉就全砸了。”
“我知道。”李慕白点头,“所以我打算搞个‘财务规范化升级’,从下月起,所有支出必须附三联单,村民代表可随时抽查。”
老支书缓缓点头:“这主意好,既堵了嘴,又留了路。”
当天晚上,李慕白把王铁柱、苏婉清、老支书叫到自家小院,门一关,话也不绕弯:“账有问题,我查,但不动声色。铁柱你盯人,婉清你对账,支书您稳住大局。”
王铁柱一拍大腿:“查!谁敢动咱的钱,我把他扔粪坑里泡三天!”
“别冲动。”李慕白按住他,“周正平现在是风投的人,咱们一动他,风投可能立马撤资。得先拿到实证。”
苏婉清问:“要不要通知风投?”
“不能。”李慕白摇头,“现在证据不足,万一人家说我们内斗排外,反而坐实了‘管理混乱’的帽子。咱们得自己把窟窿补上,再把人揪出来。”
王铁柱挠头:“那我咋盯?天天蹲他家门口?”
“不用。”李慕白笑,“你去车队打听,最近谁开摩托去过县城银行。咱们财务现在都能网银操作,谁还跑现场?”
王铁柱眼睛一亮:“对啊!前天周会计骑着辆侉子摩托走了半天,说是去办业务!”
“办什么业务?”苏婉清问。
“他说是‘对公账户年检’。”王铁柱撇嘴,“可我问了银行,这种事打个电话就行,哪用跑一趟?”
李慕白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像在算账:“一趟?他去了几趟?”
“至少两回。”王铁柱说,“上个月底一次,这月初一次。”
李慕白笑了:“好家伙,一年检两次?那银行该给他颁个‘最佳客户奖’了。”
三人正说着,苏婉清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迅速点开文件:“我刚把三个月的报销单扫完了,做了个对比表。运输费虚报累计八万二,包装损耗报了十二万六,还有三笔‘设备维护费’共五万九,可咱设备压根没修过。”
李慕白接过手机,一条条看下来,最后停在一笔“冷链系统调试费”上,金额四万八。
“调试?”他冷笑,“系统都没装,调个锤子。”
他把手机还给苏婉清,站起身,走到桌前翻开账本,用红笔在那三笔“包装损耗”上画了个圈,低声说:“一粒米烂在仓里,和被人偷走,是两回事。”
苏婉清看着他:“接下来怎么办?”
“等。”李慕白合上账本,“让他再动一次钱。只要他敢打款,咱们就能顺藤摸瓜。”
王铁柱急了:“那要是他不打了呢?”
“会打的。”李慕白笑,“贪钱的人,就像喝醉的酒鬼,明明已经吐了,还觉得嘴里有酒香。”
老支书站起身:“我明天就去开个村民大会,宣布财务新规。你们暗中查,我明面上稳住。”
李慕白点头:“行,就这么办。”
送走三人,李慕白独自坐在灯下,账本摊在桌上。他拿起红笔,又在“运输补贴”那一栏画了个叉,嘴里嘀咕:“八万块的预付款,连个车轱辘都没买,倒是把人送进了县城两趟……这补贴,补的是腿还是嘴?”
他正想合上本子,忽然听见外头摩托声由远及近。他起身走到窗边,借着月光一看,一辆侉子摩托正停在合作社门口,车上下来的人穿着风衣,低着头往财务室走。
李慕白眯起眼。
那人掏出钥匙,开了门,一闪而入。
他没开灯。
李慕白站在窗后,手指轻轻敲了三下窗框,像在数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