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尘世的喧嚣。院内,高墙深锁,天地为之一窄。时值深秋,院中几株老槐落叶纷飞,更添几分肃杀。披甲执锐的军士钉子般伫立在每一个要害路口,目光如鹰隼,扫视着所有往来人员的气息,都带着一股冰冷的铁锈味。
萧景珩被引至东侧一处僻静的独立院落,作为阅卷房兼住所。院落清寂,仅一明两暗三间房舍,青砖铺地,陈设简朴至极。他谢绝了额外派来的仆役,亲自检视院落。指尖拂过窗棂,检查是否严丝合缝;目光扫过墙壁,审视有无暗格痕迹;甚至院角那口深井,他也探身细看良久。确认并无异状后,他才在明间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端坐下来,并未立刻翻阅手边堆积的过往程文,而是闭目凝神,将科场条规,尤其是试卷从收受、弥封、誊录、对读到分房阅卷、荐卷、复核的每一处细节,在脑中如同勾勒地图般细细推演,不放过任何可能藏污纳垢的缝隙。
他知道,孙知远绝不会让这锁院的日子平静度过。那日朝会后看似随和的“提醒”,实则是战书。真正的较量,在这与世隔绝的高墙之内,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贡院西南角低矮的吏舍区,空气却黏稠得令人窒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胥吏服、面色蜡黄、眼神躲闪的中年人——誊录所小吏钱三,正蜷在通铺角落,指尖因恐惧而难以自控地颤抖。锁院前夜,一个他绝对招惹不起的府上管事找到他,一包沉甸甸的雪花银塞入他手中,伴随着的是他瘫痪老母和稚龄儿女安危的冰冷威胁。命令很简单:在阅卷开始后,趁往来送递朱卷副本之机,将一张特定的纸条,放入萧侍讲的阅卷房内。
那纸条,此刻正藏在他袖袋深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他不想干,这是杀头的罪过!可那银子能救老母的命,那威胁能让他家破人亡。他就像跌入蛛网的飞虫,挣扎只会让缠绕更紧。
“听着,钱三,”那管事阴冷的声音犹在耳边,“不是让你明火执仗地干。等试卷往来多了,你借口送文书混进去。纸条小,找个不起眼的角落,书架底,窗棂缝,丢下就走。要快,要自然,绝不能让人瞧见!办成了,后半辈子不愁;办砸了,哼……”
钱三攥紧了袖中那张揉得发皱、写满娟秀小楷的纸条,冷汗浸透了内衫。
接下来的两日,是紧张的考试期。萧景珩按规程参与巡场,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号舍的角落,对任何细微异常都即刻上报,言行规整得如同一架精准的仪器,让人抓不到丝毫错处。他的谨慎,让某些暗中观察的目光,愈发阴沉。
第三日,考试终了,试卷收弥封存,进入最关键的誊录、对读环节。贡院内的气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如同拉满的弓弦,绷得更紧。无数墨卷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下,由专门的誊录书手用朱笔重新誊写,再经对读官逐字核对,确保朱墨卷完全一致。整个过程,如同精密齿轮咬合,容不得半点差错。
钱三混在忙碌的胥吏中,心跳如擂鼓。机会来了。按流程,各房同考官可调阅已誊录好的朱卷副本来熟悉本届文风。这意味着,将有文书频繁往来于誊录所与各阅卷房。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秋雨淅沥而下,敲打着瓦片,更添几分压抑。誊录所掌案吏吩咐道:“钱三,将这摞已核对过的朱卷副本,送至东院萧侍讲处。仔细些,莫沾了雨水。”
钱三心头猛地一缩,强压慌乱,应了声“是”,双手接过那厚厚一摞用防雨油布仔细包裹的试卷,袖中的纸条仿佛要灼穿他的皮肉。
他低着头,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快步向东院走去。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的恐惧。每一次与巡逻军士擦肩而过,那锐利的目光都让他几乎腿软。
东院那扇紧闭的黑色院门终于出现在眼前。钱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上前叩响了铜环。
院内,萧景珩正伏案细读一些前科佳作,闻声眸光一凝。他并未立即起身,而是沉声向外问道:“何人?何事?”
“小……小的誊录所吏员钱三,奉……奉掌案之命,给大人送……送朱卷副本。”门外传来颤抖的声音,带着雨水击打的杂音。
萧景珩起身,并未直接开门,而是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细密的窗棂缝隙向外审视。只见一个身形瘦小、面色惶恐的胥吏,抱着一摞文书,缩着脖子站在凄风冷雨中,样子狼狈。但他心中的警惕并未因此消减半分。
“将文书置于门外石阶即可。有劳。”萧景珩隔着门,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钱三闻言,心猛地一沉!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大人竟谨慎到连门都不开!这……这如何是好?
“大……大人,这……这文书需您签收……”他硬着头皮,试图争取一丝机会。
“不必签收。放下即可,本官自会取用。”门内的声音依旧冷静无波,不带丝毫情绪。
钱三彻底慌了。看着那扇纹丝不动的门,感受着袖中那催命的纸条,冷汗混着雨水涔涔而下。完不成任务,等待他和他家人的……他不敢想!情急之下,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窜上心头。
他依言将试卷包裹小心放在干燥的石阶上,假装转身欲走。恰此时,一阵疾风卷着骤雨扑来,吹得他衣袂翻飞。他趁机装作脚下一滑,身体一个踉跄向院门撞去,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只藏着纸条的手借着身体的掩护,极其隐蔽而又迅速地将袖中那轻薄的纸片,顺着门板底部的缝隙塞了进去!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做完这一切,钱三头也不敢回,如同被鬼追般,踉踉跄跄地冲入雨幕,瞬间消失在小路尽头。
院内,萧景珩听得门外异响,眉头紧锁。他并未立刻动作,而是静立原地,凝神细听片刻,确认门外再无任何声息后,方缓缓将门拉开一道缝隙。他先小心地拾起石阶上包裹严密的试卷,仔细检查油布是否完好无损。然后,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才一寸寸地扫过门口及门槛内的地面。
骤然,他的目光定格了。
就在门内一侧,紧贴着门槛下方的阴影里,一张被折成指甲盖大小、与周围青石板颜色迥异的雪白纸条,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萧景珩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阴谋,果然以最直接、最卑劣的方式,降临了。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张纸条,而是缓缓直起身,冰冷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钱三消失的方向,俊朗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风雨如晦,杀机已如这漫天秋雨,无声无息地浸透了这座森严的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