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夜。
乾清宫偏殿,这里的所有窗户都被厚厚的黑布遮盖,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光线与声音。殿内只点着一盏牛油巨烛,光线昏黄,将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朱祁钰没有穿龙袍,而是换上了一身玄色的劲装,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看上去不像是九五之尊,反倒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年轻将领。
殿门被袁彬从外面轻轻推开,一个身影被他引了进来。
来人身形中等,穿着一身最普通的、洗得发白的灰色牧民袍子,脸上布满了风霜刻下的沟壑,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年纪。他的外表毫不起眼,就像草原上任何一个为生计奔波的牧民。
但当他抬起头,看向烛光下那个端坐的年轻身影时,他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却锐利得如同一头被囚禁了许久的苍鹰,充满了不甘、仇恨与审视。
朱祁钰没有立刻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示意袁彬退下,并亲自为来人倒了一杯滚烫的马奶酒。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一个蒲团,语气平淡,像是在招待一个寻常的客人。
来人没有坐,只是用一种略带生硬的汉话说道:“罪人不敢。”
“在我这里,没有罪人,只有能为我所用的人。”朱祁钰将酒杯推了过去,“我听袁彬说,你叫巴图?”
“是。”
“曾是绰罗斯部的王族?”
巴图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滔天的恨意,他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绰罗斯部……已经没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被也先那个篡位的逆贼,屠戮殆尽。”
“我的人告诉我,你是因为直言劝谏也先,不要被土木堡的胜利冲昏头脑,更不要南下围攻北京,才被他视为眼中钉,最终招致灭族之祸?”朱祁钰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巴图的回答依旧简单,但那一个字里蕴含的痛苦与悔恨,却足以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下降几分。
朱祁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那些伤心往事。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猛地一扯。
一张巨大的地图,从墙上垂落下来。
正是系统奖励的那张【瓦剌全境军事地形图】。
巴图的目光瞬间被那张地图吸引了过去,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就从戒备,变成了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这……这地图……”他失声惊呼,“这怎么可能?连哈拉和林西侧的那条‘鬼愁涧’都标出来了?那里是只有我们王族才知道的秘密猎场!”
他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在那精细的图谱上飞快地划过,脸上的震惊越来越浓。这地图的精细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仿佛是天神从云端俯瞰整个草原,才描绘出的神迹。
朱祁钰没有解释地图的来历,而是以一个汉人高级将领的口吻,平静地问道:“巴图,我问你,你看这地图,若我大明要出兵,当从何处入手,方能给也先最沉重的打击?”
这既是考校,也是试探。
巴图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个问题吸引了过去。他眼中的震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战略家的狂热与专注。他几乎是本能地,就代入到了一个指挥官的角色中。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目光在地图上那些隐秘的隘口与水源地之间来回逡巡。
“将军,”他缓缓开口,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您的问题,问错了。”
“哦?”朱祁钰眉毛一挑,来了兴趣。
“对付也先,关键不在于从何处‘入手’,而在于让他从何处‘落脚’。”巴图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几处看似毫不相干的区域。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三处牧场,是也先麾下三个最大部落的冬季牧场。眼下即将入冬,他们的牛羊刚刚完成转场,最为肥壮,也最为懈怠。”
“我们不需要去攻击也先的主力,那会陷入苦战。我们只需要派出三支精锐的轻骑,像狼一样,同时突袭这三处牧场,只烧草料,不杀人,抢走一部分牛羊就走。如此一来,这三个部落的数十万牛羊,整个冬天都将面临断粮的绝境。”
“也先若要救,则主力必被我们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他若不救,这三个部落为了活命,必然会对他心生怨恨,甚至会为了抢夺其他部落的草场而爆发内乱。”
“一石三鸟,此为上策。”
巴图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狠辣与精准。
朱祁钰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赞许之色。这个巴图,果然是个人才。他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想的不是如何与也先正面决战,而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撬动整个草原的格局,让也先陷入内外交困的泥潭。
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说得好。”朱祁钰点了点头,又抛出了一个更核心的问题。
“若我给你十万大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你,该如何一战覆灭也先?”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巴图的灵魂。
他眼中的光芒瞬间炽热到了极点,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对战争的渴望。但他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没有立刻纸上谈兵,而是反问道:
“敢问将军,这十万大军之中,骑兵、步兵、还有……那种能发出雷霆之声的火器兵,各有多少?大军的后勤补给,又能支撑我远离边墙,作战多久?”
这个问题,让朱祁钰彻底放下了心。
这证明了巴图绝非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空想家,而是一个真正懂得战争,懂得后勤重要性的帅才。
“骑兵三万,其中有三千,是人马俱甲的重骑。”
“步兵六万,皆装备了可以三轮齐射的新式火铳,另有炮兵五千,装备百门新式火炮。”
“至于后勤……”朱祁钰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只要是在这片草原上,它可以支撑你,打到地老天荒。”
巴图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呆呆地看着朱祁钰,仿佛在听一个神话故事。
三千重骑?数万火铳兵?还有……可以打到地老天荒的后勤?
这……这已经不是一支凡人的军队了!这是足以碾碎草原上一切抵抗的天兵!
短暂的震惊之后,巴图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他脸上的皮肤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猛地转身,再次扑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整个人仿佛与地图融为了一体。
“若真有如此神兵,灭也先,易如反掌!”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狂舞,嘴里的话语如连珠炮般射出,一条条比之前更加狠辣、更加致命的战术,被他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我们可以用重骑为铁砧,用火器步兵为铁锤!先以炮火覆盖,动摇其军心,再以步兵方阵正面推进,压缩其空间!最后,待其阵型混乱,由重骑兵从侧翼发起致命一击!”
“我们还可以利用阿噶多那样的‘狼群’,在决战之前,不断袭扰,断其水源,迫使他不得不与我们在我们选择的战场决战!”
“我们甚至可以派出一支使节,带着陛下的亲笔信,去联络草原东边的鞑靼部!只要许诺将也先的牧场分给他们一半,他们会比我们更想看到也先死!”
他的每一条建议,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瓦剌这个庞大肌体上最脆弱的软肋。
朱祁钰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当巴图终于说完,因为激动而气喘吁吁时,朱祁钰才缓缓地从御座上站起身。
那一瞬间,他身上那股属于将领的锐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渊渟岳峙、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严。
“说得好。”
他缓步走到巴图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大明北伐大军的随军参赞,官拜正三品,朕,大明皇帝朱祁钰,许你……亲手复仇。”
皇帝?!
巴图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威严得让他不敢直视的面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大明的将军。
而是这片天地间,那位传说中如同神明般崛起的,真正的君主!
“扑通!”
巴图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将头颅深深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一种混合着激动、狂热与臣服的、生硬的汉语,嘶声喊道:
“罪臣……罪臣巴图,愿为陛下效死!愿为陛下之鹰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朱祁钰让他平身,赐座。
这一夜,君臣二人,一个问,一个答,就着那张巨大的地图,将整个北伐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演,完善到了极致。
一张由现代穿越者的灵魂主导,由草原顶级专家亲手规划,专门为了埋葬也先和他的瓦剌帝国而编织的天罗地网,就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悄然完成了它最后的编织。
剩下的,只等东风起,龙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