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的夜色,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清寒。
即便春日已悄然蔓延至外界,这片被离阙本源寒气笼罩的领域,依旧维持着一种近乎永恒的冷寂。
然而,在幽冥殿后方,一处不显眼的庭院里,却难得地透出几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微弱的生活气息。
庭院不大,植了几株耐寒的墨玉竹,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中央,一架看似普通的秋千静静悬挂着,藤蔓缠绕着扶手,坐板上铺着柔软的雪貂皮——
这是栖梧某次外出时,不知从何处寻来,又亲手布置上的。
此刻,离阙正坐在那秋千上,一身素白长袍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
他并未晃动秋千,只是静静地坐着,冰蓝色的眼眸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孤月,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云霭,望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栖梧没有坐在旁边,而是倚在不远处的一根墨玉竹下,手里拎着一个酒坛,偶尔仰头灌上一口。
赤瞳在月光下显得不那么炽烈,反而沉淀下几分难得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魔宫近日事务不多,幽冥道自上次断魂屿受挫后便蛰伏起来,仙门百家也忙于内部整顿,难得的平静反而让某些被刻意压抑的情绪悄然浮上心头。
夜风拂过,带来竹叶的微响和远处寒潭的水汽。
一片寂静中,栖梧晃了晃见底的酒坛,随手将其放在脚边,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抬眼望向秋千上那道清冷孤绝的身影,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点酒后微醺的沙哑:
“师尊,今晚的月亮,倒是让我想起……阿珩那小子小时候,总喜欢缠着您,让您用神力凝聚月华给他玩。”
他话音落下,庭院内似乎更静了几分。
连竹叶的沙沙声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离阙冰蓝色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视线依旧停留在月亮上,没有回应,但那周身亘古不变的寒意,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松动。
阿珩。
离珩。
这个名字,在魔宫,在离阙和栖梧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被如此自然地提起了。那是他们心底最柔软、也最复杂的一块角落。
栖梧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他仰头靠着冰冷的竹身,赤瞳望着那轮明月,仿佛透过月光看到了很久以前的画面。
“那小子,刚被您带回魔宫的时候,才那么点大。”
栖梧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抹笑意,但那笑意很快又染上了苦涩。
“瘦瘦小小的,跟个没长开的小豆芽菜似的……
虽然当时我对他的敌意还挺大的,但他眼神却倔得很,看谁都带着防备,唯独……唯独看您的时候,不一样。”
他记得,那时的离珩,浑身是伤,蜷缩在离阙宽大的袍袖里,只露出一双澄澈却又带着惊惧的赤金色眼眸。
是离阙亲手为他疗伤,为他洗去尘埃,赐他姓名,授他道法。
离阙性子冷,话也少,但对这个小徒弟,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
会亲自指点他运功的关窍,会在他练剑疲惫时,默许他靠在身边小憩。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成功引气入体,兴奋得像个什么似的,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院子里,想用那点微末法力推动这秋千。”
栖梧低笑出声,摇了摇头。
“结果累得满头大汗,秋千纹丝不动,最后还是您看不下去,暗中使了分毫力气,那秋千才轻轻晃了起来。
他就坐在上面,晃啊晃,回头看着我们,眼睛亮得跟星星一样,还说‘师尊,师兄,你看,我做到了!’”
那时的离珩,笑容是真切的,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和满足,仿佛推动的不是秋千,而是整个世界。
离阙依旧沉默着,但栖梧注意到,师尊那放在秋千绳索上的、修长如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后来他长大了,天赋也越来越惊人。”
栖梧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
“修为进展快得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性子却还是那样,看着清冷,不爱说话,其实心里比谁都重情。
我每次受伤,都是他一声不吭地找来最好的伤药放在我门口。
您偶尔闭关,他总会在这院子的石桌上,给您留一盏用神力温着的清心茶……”
点点滴滴,寻常琐事,此刻回忆起来,却带着锥心的暖意。因为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再后来……他就飞升了。”
栖梧的声音彻底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空茫,“那么突然……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就那么……走了。”
飞升成神,位列仙班。这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终点。
可当它真正发生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时,带来的除了骄傲,更多的,竟是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担忧。
栖梧抬起头,看向离阙,赤瞳中带着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师尊,你说……阿珩他在天上,过得好吗?神界……是什么样的地方?会不会……也很冷?”
他想起离珩小时候最怕冷,每到魔宫的寒冬,总是喜欢凑到离阙身边,或者赖在他的涅盘之火旁边取暖。
神界传闻中琼楼玉宇,仙气缭绕,可那里,有没有人给他准备暖手的茶?
有没有人在他练功疲惫时,允许他靠在身边休息?
有没有人……记得他其实不喜欢绝对的寂静,偶尔也喜欢听点热闹的动静?
离阙终于缓缓收回了望向月亮的目光,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洁净无尘的指尖。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却似乎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
“神界自有其法则。他既已登临神位,便需承担其责。”
这话听起来冷静而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栖梧却敏锐地捕捉到,师尊没有直接回答“过得好不好”。
是不知,还是……不忍揣测?
“责任……”栖梧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猛地又灌了一口酒,却发现酒坛早已空了。
他有些烦躁地将空坛子扔到一边,发出哐当一声响。
“可是师尊,阿珩他……他真的开心吗?”
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师徒二人心头。
离阙想起了离珩飞升前的那段日子。
那孩子越来越沉默,修炼越来越刻苦,赤金色的眼眸中,偶尔会掠过一丝连他都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有向往,有决绝,也有一丝……
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曾问过他,是否真的准备好了。离珩当时只是恭敬地行礼,回答:“弟子心意已决,不负师尊教诲。”
不负师尊教诲。
是啊,他做到了。
他成为了他的骄傲,成为了三界瞩目的新晋战神,轮回大帝。
可是,离阙有时会想,他传授他无上道法,引领他踏上仙途,究竟是给了他一条通天之路,还是……将他推上了一条注定孤独的神座?
他看着眼前这架秋千。自从离珩飞升后,这秋千便很少再晃动过了。
他偶尔会像今夜这样坐上来,却再也感受不到那孩子在一旁叽叽喳喳、或是安静陪伴的气息。
天地间,仿佛一下子空阔了许多,也冷清了许多。
“开心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离阙最终只是给出了这样一个模糊的答案。
他抬起手,指尖一缕极其细微的寒气溢出,轻轻推动了一下秋千的绳索。
秋千微微晃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月光下,藤蔓的影子随之摇曳,仿佛时光倒流,又看到了那个赤金眼眸的少年,坐在上面,回头展露笑颜。
栖梧看着那轻轻晃动的秋千,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他别过头,用力眨了眨赤瞳,将那股涌上的热意逼退。
“臭小子……”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含混不清,不知是抱怨还是思念。
离阙不再说话,也不再推动秋千。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秋千的晃动渐渐平息,重新归于静止。
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映照着的月影,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名为牵挂的薄雾。
他们一个坐于秋千,一个倚靠竹下,在这魔宫清冷的夜晚,共享着同一份无声的思念。关于那个名叫离珩的少年,关于那些回不去的旧日时光。
九天之上,神宫寂寥,他们的阿珩,可曾也在某个瞬间,低头俯瞰这人间……
想起魔宫深处,这片载满他年少记忆的庭院,和庭院里永远惦念着他的师尊与师兄?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照见神凡之隔,也照见心底最柔软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