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的眼镜片后面，瞳孔在剧烈收缩。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张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工程蓝图。
那不是一张图，那是一座山的脉络。
主坑道如同一条贯穿山体的钢铁主动脉，无数支线坑道则像毛细血管，密密麻麻地延伸向山体深处，连接着一个个功能各异的地下空腔。
每一个转角，每一个连接处，都标注着精确到小数点的角度和弧度。
他看到了一种坚固到令人发指的岩石力学结构。
在林川笔下，支撑柱的分布、穹顶的弧度，都完美到仿佛是山体自身生长出来的一部分。
他甚至能从图纸上，清晰地分辨出哪里的岩层需要用高强度层压木做主支撑，哪里只需要混凝土加固，哪里甚至可以保留原始的岩层。
这根本不是工程学。
这是把一座巍峨的太行山，当成了一件艺术品在雕琢！
王涛更是看得嘴巴微张，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感觉自己脑子里那点可怜的知识储备，在眼前这张神迹般的图纸面前，就是一张废纸。
他甚至看不懂百分之九十的标注符号，但他能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宏大与精密，压得他喘不过气。
时间，在铅笔的沙沙声中流逝。
林川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笔尖下那座正在从无到有、拔地而起的地下王国。
“一号厅，精密加工区……”
他一边画，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带着某种魔性的声音低语。
“地基必须独立，与主坑道之间用柔性材料隔绝，绝对不能让爆破的震动传导过来。”
“通风系统要双路备份，加装过滤装置，实现恒温恒湿……”
“二号厅，重工业区……电弧炉必须靠近主通风井，用来排烟排尘。轧机和水压机的地基要深挖五米，用钢筋混凝土整体浇筑，直接与山体岩石层锚固！起重机的轨道要提前预埋……”
“弹药库，必须在山体最深处，设置三道防爆门，配备独立的通风和消防系统……”
“生活区、指挥中心、医疗站、备用电源室……”
一座只可能存在于未来的地下要塞，在他笔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现出它狰狞而壮丽的轮廓。
周平和王涛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变成了彻底的麻木。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旁观一个人画图。
而是在瞻仰一个神明，创造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
林川终于停下了笔。
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让他的身体微微发晃，眼前甚至出现一瞬间的重影。
他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珠，转过身，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师徒二人，扯出一个略带疲惫的弧度。
“看傻了？”
“所……所长……”周平的喉结剧烈滚动，嗓音嘶哑，“这……这就是‘愚公’工程的总图？”
“没错，总规划图。”
林川点头，指着墙上那幅堪称奇迹的蓝图。
“但这东西，除了我们三个，谁都不能看，李云龙也不行。”
周平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分量。
这已不是保密级别的问题。
这是战略级别的核心机密！
这张图一旦泄露，整个根据地的心脏，就等于赤裸裸地暴露在敌人面前！
“所长，我明白！”周平的回答斩钉截截。
“光有总图还不行，我们有十一个工作面，就需要十一种不同的施工图。”
林川走到桌边，拿起水壶猛灌了几口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另外一叠小一些的牛皮纸，铺在桌上。
“周顾问。”
“到！”
“你的任务很重。”林川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愚公’工程的现场技术指导，我需要你亲自去抓。但你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地面上。”
“地面上？”周平不解。
“对。”林川用铅笔在桌上重重点了点。
“苏联人送来的那些宝贝疙瘩，不能在仓库里睡大觉。地下要塞挖出来还需要时间，但生产不能停！”
“我要你带着技术科，立刻把那些机床、设备，在咱们现有的地面厂房里给我安装调试好，先生起火来！”
“一边挖山，一边生产？”王涛失声惊呼，这个念头实在太疯狂了。
“不然呢？”林川扫了他一眼。
“时间不等人。鬼子不会给我们二十天时间，舒舒服服地挖山洞。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他的目光重新锁定周平。
“我会把设备的技术资料和操作规程都整理给你。你负责组织工人学习，尽快形成战斗力。“
”尤其是那台五吨的电弧炉和轧机，我要它在一周之内，就能给我炼出合格的钢材！”
“是！保证完成任务！”周平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火焰被彻底点燃。
这种双线作战的紧迫感，让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王涛。”
“在！所长！”
“你的任务，是当我的‘翻译’。”
林川拿起桌上一张刚刚画好的图纸，递了过去。
王涛接过来一看，人直接愣住了。
这张图，和他刚才在墙上看到的“天书”完全不同。
如果说墙上的总图是神谕，那手里的这张，就是一本通俗易懂的连环画。
上面画着一个垂直竖井的剖面，用最简单的线条，标注了每一层的开挖尺寸、爆破钻孔的位置和角度，以及支撑结构该如何搭建。
旁边还有大量的文字说明，全是大白话。
“炮眼这么打，能省一半力气！”
“炸药这么塞，石头才不会乱飞！”
“这根木头要这么撑，才塌不下来！”
“所长，这……”
“这是给矿工和战士们看的施工指导图。”
林川解释道。
“总图他们看不懂，也没必要看懂。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负责的这一小块，应该怎么干，干到什么标准就行。”
“我这叫‘二次编译’，把复杂的问题，拆解成一个个简单的步骤。”
他拍了拍王涛的肩膀。
“从现在开始，我画一张总图，你就给我‘翻译’出一张施工指导图。我要你把这些图纸，做到一个不识字的战士，都能按图施工的程度！”
“你，就是连接我和几千名施工人员的桥梁，明白吗？”
王涛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不是羞愧，是极度的激动！
他明白了！
所长不是在让他干杂活，而是把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
如果说林川是总设计师，那他就是工艺流程总管！
“是！所长！我一定把这活儿干好！”王涛紧紧攥着手里的图纸，感觉那薄薄的纸张从未如此沉重。
“好。”林川把桌上那张竖井的施工图推到他面前，“这是一号竖井的图，你先拿去润色，弄得更明白点。弄好了，直接交给李云龙。他的人，估计已经到山谷口了。”
说完，林川重新坐回墙边，再次拿起了铅笔。
他的大脑，像一台多核心的处理器，一边在宏伟的地下要塞蓝图上继续添砖加瓦，一边已经开始构思下一张给“一号平硐”的施工指导图。
周平和王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言喻的震撼与敬畏。
他们不再打扰，躬身一礼，悄悄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是即将被彻底唤醒、即将要天翻地覆的太行山。
门内，是一个正在创造工业奇迹的身影，独自扛起了一个民族的未来。
此刻。
在那个被林川选中的狭长山谷谷口，李云龙正叉着腰，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眼前黑压压望不到边的人群，扯开了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都给老子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