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数字组合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猛地扎进我记忆的深处。
我曾以为那是无关紧要的噪点,是在海量数据中被遗忘的一个像素。
现在,它却在一切尘埃落定的前夕,亮起了诡异的红灯。
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坐在区妇联办公室冰冷的仿皮椅子上,指尖在《静夜思晨读》活动反馈表的页脚无意识地划过。
桌上的咖啡早已冷透,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像一只浑浊的眼睛。
我告诉值班的同事我需要连夜整理这些反馈,为明天的会议做准备。
这是一个完美的借口,足以解释一个基层职员为何在风雨交加的深夜,固执地守着一部电话。
窗外,雨丝被风扯得歪歪斜斜,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着这世界的隔音层。
我的大脑,这个被过度开发的信息处理器,正在后台自动倒数——从昨晚毕业典礼结束到现在,七小时四十三分钟。
这是我在一本法医病理学旧书上读到的数据,在5摄氏度的低温环境下,人体在不额外补充热量的情况下,维持基本意识清醒的极限窗口。
一个假设,一个赌注。
赌顾昭亭能找到他们,也赌他们能撑到顾昭亭找到。
手机的震动来得悄无声息,却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我的脊髓。
我几乎是立刻抓起了它。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匿名号码,经过了至少三次虚拟基站跳转,但我那该死的记忆力认得这串数字加密后的独特排列规律,尤其是最后三位——顾昭亭留给我的紧急联络频段。
我划开接听,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是风声,还有水滴落在金属上的清脆回响。
然后,顾昭亭的声音传来,压得极低,像贴着地面的风:“b区墙洞,两个活口,已控制运输组三人。”
言简意赅,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两个活口。
我的心先是重重坠下,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
活下来了。
我没有问细节,比如墙洞在哪,运输组要去哪里。
这些是他的战场,而我的在别处。
我用同样平稳的语调回答:“U盘第二分区的音频启动密钥是‘晚照’。”
他沉默了一秒,似乎明白了什么。“收到。”电话挂断。
我将手机放回桌面,起身走到窗边。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汇聚成流,像一张正在哭泣的脸。
‘晚照’,林晚照。
许明远他们永远想不到,那个被视为最大威胁的U盘里,最深层证据的钥匙,会是我自己的名字。
这是我留下的签名,也是一个宣告:打开黑暗的,正是我这个曾被黑暗吞噬过的人。
天刚蒙蒙亮,雨停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独自回到了档案馆地下的数据室。
空气里弥漫着老旧纸张和服务器散热风扇混合的独特气味。
巨大的显示器上,还停留着我昨晚离开时的比对界面——六幅从孩子们噩梦中复刻出的“梦魇画”,那些扭曲的线条和诡异的色块,与我从粮仓泄露的施工监控视频中截取出的背景墙体纹理,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三点七。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新的U盘,这是昨晚顾昭亭的人在行动前交给我的,里面是他们从“模型社”一个外围成员电脑里拷贝出的加密音频。
我将它插入主机,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发麻。
解压,破译,筛选。
七百二十三段被标记为“心理异常活动记录”的音频文件,经过声纹比对和关键词检索,我从中筛选出了三十八段。
这些声音,稚嫩、恐惧、混乱,却无比清晰。
“……那个房间没有窗户,墙上都是划痕……”
“……叔叔说这是在玩一个睡觉的游戏,睡着了就不会怕了……”
“……我听到隔壁有哭声,但是老师说我听错了,是风声……”
这些曾被他们的父母、老师、心理医生判定为“幻想”“梦话”“谎言”的陈述,现在将获得它们应有的名字。
我打开公安内网的证据链上传系统,将这三十八段音频逐一导入。
在“证据类别”一栏,我删掉了系统默认的“参考材料”,一字一顿地敲下:“证人陈述”。
操作完毕后,我在上传日志的末尾,手打了一行字:“本批数据采集自2023年暑期至2024年初,来源为县内七所小学心理咨询室原始录音,经去标识化处理,保留关键语义特征。”
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流程说明。
这是一个宣誓。
我替她们,将那些被揉碎、被丢弃、被污名化的语言,重新拼凑起来,铸成一柄再也无法被折断的剑。
她们说的话,再也不能被说成“胡言乱语”。
上午九点整,镇西拆迁办的官方公众号发布了一条紧急公告:原第六粮仓地块因在拆迁前排查中发现重大非法拘禁痕迹,即刻起暂停一切拆除工作,由市公安局接管,列为临时保护现场。
我站在一百米外的警戒线外,看着那座死寂的庞然大物。
顾昭亭穿着黑色的作战服,亲自带队,从其中一个仓库侧门里抬出了最后一只银白色的金属箱。
箱体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的视网膜自动捕捉到了箱体侧面的喷漆编号:d31。
这个编号,与许明远藏在姥姥家老屋那块砖雕下、用来储存女孩影像的移动硬盘序列号,同源。
一名干练的女队员快步走到顾昭亭身边,摘下战术手套,低声汇报,声音不大,但在我超常的听力捕捉下清晰无比:“报告顾队,箱内发现两套便携式生命维持设备,均有近期使用痕迹。另外,这是在设备夹层里找到的、未及时销毁的注射记录单——用药名称一栏,手写的是‘定型剂a’。”
她递过去一张复印件。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纸上,钉在那几个龙飞凤舞的签名上。
我的大脑瞬间完成了笔迹匹配,数据来自我前段时间整理的县教育局“青少年心理健康发展”课题的申报草案——那个签名,和草案中“匿名指导专家”的签名,出自同一支派克钢笔,同一个人的手。
他们用谎言构建了一个王国,还想用新的谎言来为它续写结尾。
可惜,我们已经抢先把纸填满了真相。
中午回家,我绕路去了姥姥家的老屋。
那扇让我无数次在梦中惊醒的第三扇门,此刻敞开着,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整个院子。
院子里拉起了几道细绳,像乡下晾衣服那样。
但晾着的不是衣服,而是毕业典礼上,孩子们写给那三十一个“缺席同学”的卡片和纸条。
上百张纸条被小夹子夹着,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一面面褪了色的、沉默的小旗。
李姐来了。
就是那个曾在毕业典礼上失控的黑裙女人。
她没有穿那身黑裙,换了一件普通的灰色t恤。
她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相框,里面是她女儿生前用无数张涂鸦拼成的一张巨大的笑脸。
她没看我,也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相框靠在第三扇门的门框边上,让那张笑脸正对着院子里的阳光。
然后,她蹲下身,开始一张一张地读那些纸条上的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陈念姐姐,我不想去广播站了,那里好黑。”
“我想妈妈了,你能帮我告诉她吗?”
“今天许老师对我笑了,可我不敢眨眼睛,我怕他又不见了……”
读着读着,她忽然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声,那笑声短促而怪异,随即又被她用手死死捂住,只剩下压抑的、从指缝里漏出的呜咽。
我静静地站在院外,没有上前。
我知道,那是她三年来,第一次敢在白天,大声地,念出她女儿的名字,和那些与她女儿有关的、真实的恐惧。
傍晚,我和顾昭亭并肩走在通往县城高中的那条长长的坡道上。
晚风穿过路两旁的香樟树林,带来远处小学校园里传来的、稚嫩的读书声。
今天轮到三年级的孩子领读。
“床前明月光,照在我心上。”
“坏人藏不住,我们有眼睛。”
“现在我说话,门已经打开。”
是那首被我修改过的《静夜思》。
顾昭亭忽然停下脚步,侧头看我,他那双总是像古井一样深沉的眼睛里,此刻映着漫天绚烂的晚霞。
“你早就计划好了。”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让孩子们每天重复这些句子,不是为了纪念,是为了防备。”
我点点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纪念是留给大人的。对孩子来说,把反抗的语言变成肌肉记忆,比上一百堂安全教育课都有用。只要还有一个孩子记得怎么哭、怎么喊、怎么把看到的写下来,他们就永远也变不成那些不会动、不会说话的模型。”
他没再说话,只是重新迈开步子,与我并肩而行。
走到坡顶时,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山下华灯初上的小镇。
万家灯火渐次亮起,像一颗颗从不肯熄灭的、警醒的眼睛。
在视野的尽头,在那个老旧街区的拐角,姥姥家的老屋静静伫立。
那扇曾经紧锁着无尽噩梦的第三扇门,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它没有上锁,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看守。
它只是开着——谁都可以走,谁也都可以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