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太阳穴狠狠钻入,搅动着我的脑髓。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碎裂,最终汇聚成两幅不断闪回的画面。
一幅,是许明远跪在地上,亲手将那些精致的人脸模型投入火盆,火光映着他扭曲的脸,愤怒,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
另一幅,是老K站在漆黑的窑口,背对着冲天热浪,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对我说:“姐,她来了。”
那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比窑中的烈火更让我遍体生寒。
指尖传来熟悉的微麻感,我的金手指正不受控制地从那些残留的记忆碎片中提取情绪。
许明远的愤怒是表象,底下埋藏的,是一种卸下重担般的“解脱”,仿佛他烧掉的不是模型,而是某种枷锁。
而老K,他那磐石般的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孤独与执念。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我混乱的思绪:老K根本不是要控制许明远,他要的不是一个傀儡。
他是在等待,等待一场仪式的“完成”。
而许明远,就是这场仪式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祭品。
我必须在他“完成”之前,让许明远先一步“觉醒”。
我强忍着眩晕,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块冰冷的银质怀表。
表盖弹开,夹层里那张泛黄的男孩背影照片滑了出来。
我把它覆在从村档案室里拓印出的许明远学生档案照上,小心翼翼地移动,直到两张照片的侧脸轮廓近乎重合。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耳朵的位置。
金手指的感知力在这一刻被我催动到了极致,照片上的像素点仿佛在我眼中被无限放大、解析。
就是那里——耳垂下方,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缺口。
在男孩的照片上,它是一个陈旧的疤痕;在许明远的档案照上,它被头发的阴影遮掩,却依然存在。
完全一致。
许明远,就是当年那个从火场里逃出来的男孩。
我抓起笔,在一张从旧本子上撕下的纸页上飞快写下三行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我孤注一掷的决心:
你娘没有被烧成陶罐。
她被烧成了你每天抬头就能看见的“作品”。
你每天都在对着她祈祷。
我将纸条反复折叠,直到变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方块,然后塞进了一本厚重的旧课本里。
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褪色的铅字——《陶瓷工艺史》。
这是几年前,许明远曾当作宝贝一样借给我看的书,他说书里有能让泥土“活过来”的秘密。
我把书悄悄放回村委会那个积满灰尘的图书角,插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知道,他每周三都会雷打不动地来这里,寻找那些被时光遗忘的慰藉。
这是我第一次,不依靠蛮力,不依靠那块诡异的怀表,而是主动向我的敌人传递信息。
我赌的,是“真相”这把刀,是否比任何武器都更加锋利。
深夜,窗户传来轻微的响动,一道黑影如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
是顾昭亭,他甚至没来得及脱下那一身便于夜行的黑衣,身上还带着深夜的寒气。
“老K没有惩罚许明远,甚至没对他发火。”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解,“我监视了他一天,他让许明远回屋休息,三餐照送。这是信任,还是……一种新的试探?”
我摇了摇头,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窑口那一点永不熄灭的红光,感觉那光像一只凝视着整个村庄的独眼。
“都不是。是等待。”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在等许明远彻底崩溃,彻底放弃自我,变成一个完美的‘容器’。一个能迎接‘她’回归的容器。”
我将那张重叠比对过的照片递给他,指着另一张我从他那儿拿到的、老K手臂烫伤的照片。
“你看这个,”我压低声音,“老K手臂上那个烫伤的疤痕,形状和我们在古籍里找到的‘魂契’图腾,一模一样。他告诉我,那是他妹妹留下的。他不是在做什么劳什子模型,顾昭亭,他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复刻当年烧死他妹妹的那场仪式!”
顾昭亭的眸色在瞬间冷得像冰。
他接过照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说话,但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意,已经替他给出了答案。
“那他必须死。”他终于开口,一字一顿。
那一夜,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噩梦。
梦里,我不是站在窑外,而是站在了窑的中心。
四周的窑壁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人脸模型,成千上万,每一张脸都栩栩如生。
突然,那些泥塑的眼睛齐刷刷地睁开,空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们的嘴巴一张一合,用同一种频率,同一种声调,呼喊着我的名字。
林晚照。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
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我的胸膛。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异常的灼热。
是那块怀表!
它从未如此滚烫过,像一块刚刚从炭火里取出的烙铁。
我颤抖着手打开它,借着窗外渗进的微弱月光,看向夹层里那张林氏先祖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依旧端庄地坐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可就在我凝视的瞬间,那丝笑意……似乎微微加深了。
就像一个活人,在我眼前牵动了一下嘴角。
“啪”的一声,我猛地合上了怀表,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被子上。
也就在这一刻,我的金手指传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感。
它不再是单纯地提取和分析情绪,而是开始“接收”。
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呼吸节奏被另一种频率强行侵入、同化。
那是一种极其短促、潮湿的呼吸声,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就紧紧贴在我的耳边,贴在我的后颈,与我一同喘息。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成形:老K那个看似疯癫的“魂契”理论,或许……有一部分是真的。
长期接触蕴含着死者强烈执念的信物,真的会“染上”属于死者的东西。
不只是情绪,还有……呼吸,甚至更多。
天刚蒙蒙亮,我就再也躺不住了。
我冲出屋子,几乎是跑着到了村委会的图书角。
那个角落空空如也,《陶瓷工艺史》已经不见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他拿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转身,正准备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巷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许明远。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晨曦的微光里,手中捏着一张纸。
是那张男孩背影的旧照片。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看见我了。
他的目光穿过清晨薄薄的雾气,直直地望了过来,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我无法读懂的、深沉的平静。
然后,在我惊骇的注视下,他缓缓地、异常珍重地,将那张承载着他整个童年秘密的照片,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一半,他小心地折好,放进了自己胸口的口袋里,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而另一半,他朝我走了过来,步伐很慢,却很稳。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半张照片,轻轻地、轻轻地放入了我摊开的、冰冷的手心。
我僵硬地低下头。
那半张纸上,并不是男孩的背影。
那是一幅用炭笔淡淡勾勒出的素描,笔触细腻而温柔。
画上的,赫然是我自己的脸。
画中的我双目紧闭,神情安详,眼角却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风猛地穿过狭长的巷子,吹得我手中的纸角不停地拍打着我的掌心,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声响。
四周一片死寂,我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是你在替我呼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