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洛闭上双眼,被迫沉入那汹涌的意念长河。
他看见:
熊熊地火喷涌的熔炉旁,赤膊的匠人们肌肉虬结,汗如雨下。
重锤起落,砸在通红的铁胚上,火星如雨飞溅。
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某种韵律,仿佛敲打着大地的脉搏。
一个浑厚如岩石的圣人声音,从千百次的锻打声中升起,字字铿锵:
“锻剑为胎,三年乃成!”
“世间利器,岂有朝夕可成?耐得千般寂寞,受得万种磋磨,形魄乃坚,神魂乃固!此乃立根之本!”
——这是铸剑的根基,亦是修行的基石。
百炼成钢,千锤成器。
景象再次变幻:
炽红如血的剑胚被巨大铁钳夹出,猛然浸入一池清冽见底的寒泉之中。
“嗤——!!!”
白雾冲天,蒸云蔽日。
剑身在冷热激变中发出龙吟般的嗡鸣,震颤不息。
又有清朗如玉石相击的圣人声音吟咏:
“巧冶铸干将之璞,清水淬其锋,越砥敛其锷!”
“极热需极冷而定其性,初芒需砥砺而敛其华。锋芒过露易折,韫玉于椟,待时而动。”
——这是淬炼与磨砺的智慧,是让力量沉潜、让锋芒内蕴的修行至理。
画面再转:
朴素的山间景象呈现——
不起眼的钝石静卧溪边,枯槁的暗木立于崖侧,污浊的河蚌沉在泥底,粗陋的矿璞埋于尘土。
一个看透万物本质的圣人声音悠然响起:
“锐锋产乎钝石,明火炽乎暗木,贵珠出乎贱蚌,美玉出乎丑璞。”
“莫因表象而轻本源,莫以外相而定贵贱。最珍贵的真如,往往藏于最卑微的躯壳。剥落浮华,方见本心。”
——这道理如醍醐灌顶,直指叶洛自身。
他的修行之路,不正始于懵懂与微末吗?
圣人剑柄选择他,或许并非偶然。
最后,所有景象、声音、意念汇流成川,奔涌入海,归于一个声音:
那是镌刻在圣人剑柄深处的古老谶语,是流淌在古往今来仁人志士血脉中的共同理想,是儒家之仁、墨家之爱、兵家之卫、侠者之义的交融与升华:
“剑者,侠之兵也。”
“为苍生请命,必以此三尺青锋为先!”
“兼爱非攻,非是怯懦隐忍!而是以手中之剑,守心中之仁,护身后之人!力之所存,义之所向!”
“轰隆——!”
文庙百家先贤的意志在叶洛识海中炸开——此乃开悟!
叶洛猛然睁眼。
眸中青光暴涨,瞳孔深处竟有细小的剑影生灭流转,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此前一步筑基,得天地赐名之权,是“受道”。
而此刻,通过主动领悟、融合这些承载在圣人之剑本源中的千古意志,他是在“悟道”,是在铸造独属于自己的“道胚”。
他并不是简单地接受力量馈赠,而是在理解、在选择,在定制新的道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叶洛缓缓站直身体,手中圣人之剑与他产生前所未有的共鸣,剑身轻颤,清音缭绕。
他低头看向自己丹田位置:
“我的道......我的剑胎......当如是铸!”
他不再被动承受剑柄灌注,而是以自身刚刚领悟的“锻、淬、砺、藏、启”之真意,主动引导那磅礴灵炁与浩瀚剑理,向着丹田气海深处、那筑基道台之上,发起冲击。
“铸——!”
叶洛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
“嗡......嗡嗡嗡......”
体内传来连绵不绝的震鸣,如深山古寺的晨钟,又如洪炉旁连绵的锻打。
那不是痛苦的承受压力,而是脱胎换骨般的清越颤音,是“旧我”在道理锤炼下融化,“新我”于意志火中重生的道音。
筑基道台在炽烈的青光中软化,如同被投入无形洪炉的胚料。
它吸收着圣人剑柄传来的古老剑理——
那些关于坚持、磨砺、本真与守护的道理;
更深深烙印下叶洛自身此刻最强烈的意志——
为凉州请命、直面妖族大圣、守护身后每一道目光的决绝心意。
道台重塑,于丹田中从一柄有形的剑柄,缓缓重新凝聚成一枚介于虚实之间、光华内敛、形质未彰的——
“剑胚”。
它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又像一柄剑的最初雏形,静静悬浮在丹田中央,缓缓旋转。
每一次旋转,都吞吐出带着凛然剑意的全新灵炁——剑炁。
这剑炁与外界圣人之剑本体竟然产生了玄妙共鸣,剑吟相和;
更隐隐与脚下凉州城的地脉、与这片伤痕累累的天地产生微弱的合道之意。
“锻剑为胎,以修行岁月为炉火,以磨难挫折为锤砧!”
“清水淬锋,以冷静智慧为寒泉,定其心性,坚其魂魄!”
“越砥敛锷,以强敌险境为磨石,藏锋于鞘,待机而发!”
“美玉出璞,剥落浮华迷障,直见本我真如,明心见性!”
“而最终,剑成出鞘之日,锋芒所向——非为私利,非为虚名,只为苍生请命,只为心中之道!”
这,便是叶洛从圣人剑柄中悟出的,属于自己的剑道初胚。
外界,时间也只是过了一瞬。
妖王千帐灯的灭世巨爪已然撕裂层层空间,裹挟着粘稠的黑云,轰然拍下。
所过之处,虚空泛起漆黑褶皱,就算相隔百里,凉州城残存的城墙在这威压下依旧寸寸碎裂,砖石化为齑粉。
齐白观音喷出一口鲜血,虚影已经变得明灭不定,却仍死死护住。
张三公子目眦欲裂,嘶声怒吼:
“举盾——!结圆阵——!”
归义军将士以血肉之躯叠成三重人墙,将百姓死死护在中心,尽管他们知道,这在那巨爪下与纸糊无异。
百姓们相拥痛哭,父母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隔开那迫近的死亡阴影。
就在那漆黑爪影即将触及凉州城最高建筑废墟的刹那——
叶洛动了。
他没有挥剑迎击,没有闪躲逃避。
而是双手缓缓虚抱于胸前,神色庄严肃穆,就像怀抱着一块无形而珍贵的“璞玉”,又似在呵护一枚刚刚成形的“剑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