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大学,作为东部地区首屈一指的综合性高等学府,白天总是充满了青春与活力的气息。
然而,当夜幕降临,这一切喧嚣便与老校区无关了。
一辆红色的甲壳虫轿车,像一滴悄无声息的血液,滑入了沉寂的老校区。开车的是赵晓芸,她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微微出汗,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交织着恐惧、紧张,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坐在副驾驶的玄子叶,则完全是另一副姿态。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嘴里叼着根从路边顺手薅来的狗尾巴草,正饶有兴致地研究着中控台上那个不断变换画面的液晶屏。
“嚯,这玩意儿可以啊,比我道观里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高级多了。”玄子叶啧啧称奇,伸手戳了戳屏幕上的导航小人,“还会说话,这算是某种程度的器灵吗?”
“小师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研究这个!”赵晓芸快要抓狂了,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那栋越来越近的、在月光下如同巨兽般蛰伏的苏式红砖小楼,声音都有些发颤,“我们……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到就到呗,急什么。”玄子叶懒洋洋地收回手,目光转向窗外,“你这个晚辈,心性还是不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这还没见着鬼呢,就自己先吓得魂不附体了。”
“我……我这是对未知的敬畏!”赵晓芸嘴硬地反驳,但方向盘上更用力的指节出卖了她,“我查过了,那栋物理楼建于一九五八年,是当年请苏联专家设计的,地基下面,据说以前是乱葬岗的一部分!”
“乱葬岗?那感情好啊。”玄子叶眼睛一亮,“说明这地方风水阴,养出来的东西,年份足,劲儿大,没准能炼个好法器。”
赵晓芸听得头皮发麻,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物理楼前那片荒芜的停车场上,扭头看着玄子叶,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小师爷,您……您到底是道士还是土匪啊?”
“道士,专业的。”玄子叶拔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推开车门,一股陈旧、阴冷,混杂着腐烂树叶和泥土味道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走吧,你的毕业课题,今天晚上就由我这个校外导师,给你现场辅导一下。”
他率先走向那栋黑漆漆的物理楼,步伐轻松得像是去自家后院散步。
赵晓芸深吸一口气,从后座上抱出一个塞满了各种仪器的银色金属箱,像是抱着能给自己壮胆的盾牌,快步跟了上去。
物理楼的大门被一把巨大的U型锁锁着,上面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人打开过了。
“看吧,进不去了。”赵晓芸松了口气,似乎觉得今晚的探险到此为止也不错。
玄子叶瞥了她一眼,像是看一个天真的孩子。
他上前一步,伸出两根手指,在那巨大的锁芯里轻轻一捅,一拨。
只听“咔哒”一声微响,那把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大锁,应声而开。
赵晓芸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成了o型。
“你你你……小师爷,您还会开锁?”
“什么开锁,说得那么难听。”玄子叶撇撇嘴,将锁头随手挂在一旁,推开了沉重的木门,“我这是对机关术略有涉猎。万物皆有其理,锁也不例外,找到它的枢机,自然就开了。这跟你们物理学上的共振,道理是相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进了漆黑一片的楼道。
赵晓芸看着他那副云淡风轻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怀里这个沉重的、装满了高科技仪器的科学之箱,第一次对自己信奉了二十多年的东西,产生了一丝动摇。
也许,在某些领域,一根手指头真的比一台超级计算机还好用。
她不敢再多想,抱着箱子,一溜小跑地跟了进去。
楼道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脚踩在地上,能听到沙沙的声响。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划过,照亮了墙壁上斑驳的标语,还有那些挂在墙上、早已泛黄的物理学家黑白照片。
牛顿、爱因斯坦、法拉第……这些科学巨匠们的黑白照片,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神显得格外深邃,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两个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
“滴滴……滴滴滴……”
赵晓芸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形似手机的仪器,屏幕上,代表磁场读数的曲线正在剧烈地跳动,并且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异常磁场!强度是正常值的十五倍以上!而且……而且还在持续增强!”赵晓芸的声音带着颤音,手电筒的光都有些不稳了,“我们……我们正在靠近那个‘东西’!”
玄子叶却像是没听到警报声一样,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鼻子还在空气中嗅了嗅。
“嗯,怨气、悔恨、不甘……还有一股子福尔马林和臭氧的味道。这鬼,生前还是个文化鬼。”
他抬头看了看楼梯,径直向上走去。
“跟紧点,别走丢了。这地方的阴气能扰乱人的感知,让你产生幻觉。要是看到你爷爷骂你,或者你爸妈喊你回家吃饭,千万别搭理。”
赵晓芸被他说得毛骨悚然,赶紧小跑两步,几乎是贴着玄子叶的后背,一步一步地挪上楼梯。
二楼,三楼……
越往上走,空气中的寒意就越发刺骨,那是一种能穿透衣服,直达骨髓的阴冷。赵晓芸手里的磁场探测仪,警报声已经连成了一片,几乎要爆炸。
终于,他们来到了四楼。
这里就是传说中怪事发生得最频繁的地方。
走廊的尽头,一扇厚重的、门上用红漆写着404-高压物理实验室的铁门,正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与其他房间不同,这扇门的门缝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惨白色的光。
“呜……呜呜……”
一阵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女子哭声,也从那扇门后传来,在这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瘆人。
赵晓芸啊地一声低呼,下意识地抓住了玄子叶的衣角,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她所有的科学素养、所有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仪器可以解释为故障,温度下降可以解释为气流,但眼前这门缝里的光,和这清晰可闻的哭声,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欺骗自己了。
“怕什么。”玄子叶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哭而已,又不是笑,说明这鬼心里有委屈,不是那种上来就要索命的恶鬼。有委屈,咱们就听听,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让它换个地方哭。”
他走到那扇铁门前,没有像之前那样开锁,而是伸出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哭声,戛然而止。
门缝里的光,也瞬间熄灭了。
整个楼道,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赵晓芸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下一秒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玄子叶却笑了笑,像是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对着门里说道:“我们是江东大学节能减排办公室的,收到举报,说你们这个实验室晚上不关灯,浪费国家电力资源,特来检查。请开门配合一下。”
赵晓芸:“……”
她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离谱的敲门理由。
然而,更离谱的事情发生了。
在玄子叶说完这句话后,那扇紧闭的铁门,竟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地、自己打开了一道缝。
一股比走廊里浓烈十倍的寒气,夹杂着一股浓郁的悲伤气息,从门缝里喷涌而出。
玄子叶毫不犹豫,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赵晓芸犹豫了零点一秒,最终一咬牙,也跟了进去。她觉得,比起一个人待在外面,还是跟在小师爷身边更有安全感。
404实验室内,一片狼藉。
各种老旧的、被白布盖着的实验仪器,像一具具沉默的尸体,杂乱地堆放在各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锈蚀和化学试剂混合的怪味。
而在这间实验室的最深处,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像是某种粒子加速器一部分的环形设备。
一个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款式白大褂的、半透明的女子身影,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那个环形设备的操作台上,肩膀微微耸动着,似乎还在无声地抽泣。
她的身影很淡,像是水汽凝结成的幻影,随时都可能消散。
“就是她了。”玄子叶轻声说道。
他开启阴阳瞳,看得更加真切。
这个女鬼的魂体非常不稳定,只是一团由强烈执念和怨气凝聚成的能量体,甚至连完整的灵智都没有。她被困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生前最后的行为和情绪。
而她身下那个巨大的环形设备,就是整个物理楼阴气的核心。这设备在常年废弃中,其复杂的金属结构和磁场残留,无意中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聚阴阵,将整栋楼的阴气都汇聚于此,滋养着这个可怜的灵魂,让她无法消散,也无法离去。
赵晓芸此刻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她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
她看到那个半透明的身影缓缓地直起身,转了过来。
那是一张年轻而憔悴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空洞,两行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当她的目光与赵晓芸对上的瞬间,赵晓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直冲天灵盖,大脑一片空白,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了。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按在了她的头顶。
一股温和、纯正的热流,从头顶百会穴涌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将那股刺骨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赵晓芸浑身一松,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再看那个女鬼时,虽然还是害怕,但已经没有了那种灵魂被震慑的感觉。
“看可以,别跟她对视。”玄子叶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没有恶意,但阴气太重,你一个活人受不了。这叫‘阴邪侵体’,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折损阳寿。”
女鬼似乎也注意到了玄子叶的存在。
她空洞的目光转向玄子叶,身体周围的阴气开始剧烈波动,整个实验室的温度再次骤降,那些盖着仪器的白布,开始无风自动。
“我……的……数据……错了……”
一个断断续续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声音,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的精神感应。
“数据……还给我……我的数据……”
女鬼的身影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周围的仪器发出噼里啪啦的电火花声,几盏破碎的灯管在天花板上疯狂闪烁。
-
“别激动,有话好好说。”玄子叶上前一步,挡在了赵晓芸身前,语气平和地说道,“你的数据丢了?丢在哪儿了?跟我说说,我帮你找。”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那狂暴的阴气,竟然缓缓平复了一些。
女鬼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迷茫。她抬起手,指向操作台上一本摊开的、纸张早已发黄卷曲的实验记录本。
“错了……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玄子叶走上前,拿起那本记录本。
上面的字迹娟秀而工整,记录着一个关于“高能粒子在超强磁场中衰变轨迹”的实验。记录本的后半部分,充满了各种被划掉的公式,和大量写着“为什么”、“不可能”的批注,字迹也变得越来越潦草,越来越疯狂,仿佛能看到记录者当时那种钻牛角尖、濒临崩溃的状态。
玄子叶不是物理学家,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
但他能看懂,这本记录本里,蕴含着的情绪。
专注、喜悦、困惑、沮丧、偏执、绝望……
他闭上眼,将一丝真元渡入记录本,施展出“追本溯源”的法门。
一幅幅模糊的、属于过去的光影,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
三十多年前,同样是这间实验室。
一个扎着马尾辫、眼神明亮、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女研究生,正意气风发地主导着一项前沿的物理实验。
她是那一届最有天赋的学生,她的毕业论文,被导师寄予厚望。
实验初期,一切顺利。
但就在即将得出最终成果的时候,一个关键的数据,却始终与理论模型相悖。
她开始一遍遍地重复实验,一遍遍地演算公式,不眠不休,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
她坚信自己的理论没有错,一定是实验过程中出了问题。
她的同学、她的导师,都劝她换个方向,或者承认理论模型的局限性。
但她不肯,她性格里的那份骄傲与偏执,让她无法接受失败。
在最后一个深夜,她冒着巨大的风险,将实验设备的功率开到了极限,试图用最极端的方式,去验证自己的理论。
然后……意外发生了。
设备过载,引发了强烈的电磁脉冲和能量泄露。
她当场倒在了操作台前,心脏骤停。
直到死,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笔,嘴里还喃喃着:“数据……我的数据……”
因为死的瞬间,执念太深,她的一缕残魂便被束缚在了这间实验室里,与这台同样蕴含着强大磁场的设备,纠缠在了一起。
三十多年来,她就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生前的执念,想要找出那个错误的数据,想要完成那篇未能完成的论文。
而那所谓的哭声,不过是她绝望情绪的能量回响。
……
光影散去,玄子叶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又是一个可怜人。
他看向那个依旧迷茫的女鬼,轻声说道:“你的理论,没有错。”
女鬼的身影猛地一震,空洞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焦距。
“只是,你忽略了一个变量。”玄子叶拿起记录本,指着其中一个被她反复演算的核心公式,“你们那个年代,还没有暗物质的概念。你计算出的能量亏损,就是被它带走的。你的实验,其实在三十年前,就已经间接触摸到了世界的另一层真相。你不是失败了,你是……成功得太早了。”
他这番话,并非胡诌。
在《三一衍道经》的宇宙观里,天地万物,皆由阴阳二气构成。所谓的暗物质,不过是现代科学对阴性能量的一种模糊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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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子叶用最现代的物理学名词,阐述了最古老的道家至理。
那个女鬼,或者说,那位早已逝去的女研究生,静静地听着。
她脸上的迷茫、痛苦和不甘,在一点点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豁然开朗的澄澈。
她眼角的清泪,不再冰冷,反而带上了一丝温度。
她对着玄子叶,缓缓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身影,在鞠躬的瞬间,开始化作漫天飞舞的、星星点点的白色光点,像一场夏夜的萤火虫,温柔地洒满了整个实验室。
那股盘踞了三十多年的阴冷与怨念,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实验室的窗外,一丝晨曦的微光,恰好从地平线上透了出来,照进了这间尘封已久的屋子。
赵晓芸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从女鬼现身,到玄子叶讲物理,再到女鬼最终释然消散,整个过程,对她的冲击,比任何一部科幻大片都要来得震撼。
“就……就这么解决了?”她喃喃自语,感觉像是在做梦。
没有电闪雷鸣的斗法,没有桃木剑和黑狗血,甚至连一张符都没用。
就是几句话,就让一个困扰了学校多年的鬼,心甘情愿地……毕业了?
“不然呢?”玄子叶将那本实验记录本轻轻合上,放回操作台,“人家是个讲道理的文化鬼,又不是打打杀杀的江湖鬼。解开她的心结,自然就没事了。”
他走到赵晓芸面前,拍了拍她呆滞的脸蛋。
“怎么样,我的校外导师,辅导得还行吧?”
赵晓芸看着玄子叶脸上那熟悉的、带着一丝懒散和玩味的笑容,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复杂。
崇拜、敬畏、好奇……还有一丝她自己都说不清的、莫名的情绪。
她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出了一个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问题。
“小师爷……科学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玄子叶笑了,他转身走向窗边,推开那扇尘封的窗户,让清晨最新鲜的空气和阳光涌了进来。
他望着远处那座正在苏醒的城市,悠悠地说道:
“科学的尽头,不是玄学。”
“科学,玄学,甚至神学,都只是‘道’在不同认知层面上的投影而已。”
“你们用公式和数据去描述它,我们用符箓和真元去运用它。本质上,我们都在追寻同一个东西——宇宙的终极真理。”
“所以啊,丫头,”他转过头,对着赵晓芸眨了眨眼,“别纠结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什么时候能用量子力学解释清楚我这道‘御风符’的原理,你的毕业课题,才算真正完成了。”
说着,他指尖一道微不可见的清风弹出,将赵晓芸额前的一缕乱发,轻轻吹到了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