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厉王朝,神京。
腊月的风,像淬了寒铁的刀,刮过朱雀大街青石板路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此刻,大理寺深处的冰窖,寒意更是凝成了实质的白雾,沉沉压在每一个角落。
大理寺卿陶焕正俯身于尸首旁。他身着深紫官袍,肩头落着未掸尽的霜雪,身形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被岁月和心事压弯的孤峭。火光跳跃在验尸的银刃上,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左掌那道贯穿掌心的旧疤——那是岭南端州贫瘠岁月里,为争一口饱腹的荔枝,被尖锐枝杈留下的印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腥,尸首旁边三尺左右的地上,是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抵的贡品“妃子笑”荔枝。荔枝娇艳欲滴的红裳在冰晶中依旧灼目,却与停尸台上那具青白僵硬的驿卒尸首形成了诡谲的对照。
陶焕的动作精准、冷静,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银刀小心地撬开死者紧攥的拳头,几片深青色的碎屑簌簌落下,混杂着冰屑。
“大人,指甲缝里也有。”身旁的仵作低声道。
陶焕不语,用银镊夹起一片碎屑,凑近鼻尖。不是贡品“妃子笑”那特有的薄如蝉翼的胭脂红皮,而是更厚实、颜色更深沉的青皮。一股岭南山野间特有的、带着涩意的草木气息,混着死者口中散发的最后一丝腐败甜气,钻入他的鼻腔。
陶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血气与寒意,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静,唯有眼角一丝未能及时敛去的微红泄露了瞬间的失态。他继续手中的动作,银刀探向死者微张的口腔。冰寒让肌肉僵硬,他需要更大的力气。
刀尖探入咽喉深处,触到了一小块坚硬的异物。他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它勾出。
那是一块被涎液和血污浸透的、约莫半寸长的桃木片。边缘被啃噬过,磨损得厉害。陶焕用清水小心冲洗,污垢褪去,露出木片上刻着的模糊纹路——并非完整的符文,而是一个残缺的笔画,一个清晰可辨的、带着某种稚拙刻痕的……
“夭……”
陶焕的呼吸骤然停止。他认得这个字!这个字,曾无数次出现在他书房案头女儿临摹的字帖上,出现在妻子崔令仪为女儿亲手绣制的帕角!他猛地攥紧了那块小小的桃木片,冰冷的木片边缘深深嵌入他掌心的旧疤,却远不及心口那骤然撕裂的剧痛!
陶焕的思绪一下子混乱了。
“夭夭……爹爹给你带了荔枝核雕的小猴儿……” 一个清脆如银铃的童音,带着雀跃的笑意,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冰窖的寂静,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眼前不再是驿卒青白的脸,而是元宵灯市那铺天盖地的流光溢彩。人潮汹涌,喧声震耳。八岁的小女儿,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桃红小袄,梳着双丫髻,髻上簪着朵颤巍巍的绒花,像一株初绽的桃花精灵,蹦跳着挤在人群里,只为了追看一个变脸的艺人。她的小手,曾那样信任地、紧紧地攥着他元宵节才送给她的礼物——一枚用端州老荔枝核精心雕成的小猴。她笑得那样灿烂,眼睛亮得映着满城灯火,嚷着:“爹爹看!猴儿会翻跟头!”
下一瞬,画面碎裂。只剩丫鬟春棠煞白的脸,手中半块被踩得稀烂、沾满泥污的桃花糯米糕,以及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姐!夭夭小姐——!” 那糯米糕的甜香,桃花瓣的微粉,与此刻冰窖中荔枝的甜腥、驿卒的尸臭混杂在一起,化作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陶焕的心脏。
他猛地闭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握着银镊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那道贯穿掌心的旧疤在火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女儿失踪十年了。这蚀骨的痛,从未因时光而稍减分毫,反而像冰窖里的寒冰,层层累积,深不见底。……
“咳。”一声压抑的低咳自身后传来,把他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
就在此刻,冰窖沉重的石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素白的身影裹挟着门外更凛冽的寒气,静立在门口。是崔令仪。她依旧梳着端庄的发髻,却不见一丝珠翠,唯有一支磨得发亮的桃木簪斜斜绾住那如霜似雪的白发。清冷的月光与窖内的火光交织,映着她明艳不再却依旧锐利如刀锋的眉眼。她手中并未提灯,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却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陶焕手中那块沾血的桃木片上。
无需言语。十年寻寻觅觅,十年锥心蚀骨。当那块刻着“夭”字的桃木符出现在这弥漫着岭南荔枝甜腥的死亡现场时,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克制、所有被时光强行冰封的绝望与希望,都在夫妻二人交汇的目光中轰然炸裂!
陶焕的目光,艰难地从那刻着“夭”字的符片上抬起,越过驿卒僵冷的尸身,望向门口那抹素白的身影——他的妻子,崔令仪。
十年光阴,三千多个日夜的锥心蚀骨,早已在崔令仪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曾经河东崔氏明珠的明艳张扬,如今只剩下一副被风霜蚀透的玉骨。她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素白襦裙,宽大的衣袍裹着过分清减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最刺目的,是那一头如霜似雪的白发。那并非年老的自然银丝,而是在确定女儿失踪噩耗的那个血色黎明后,一夜之间尽数褪去了墨色光泽的绝望见证。它们被一支磨得光滑温润的桃木簪简单绾起——那是夭夭幼时用府中桃树枝桠,笨拙地削刻,送给她的生辰礼。簪尾,依稀还能辨出稚童刻下的歪扭桃花轮廓。她的脸庞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秀丽轮廓,但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颧骨微凸,像是被抽干了所有鲜活的血肉。唯有那双眼睛,此刻在幽暗的冰窖火光映照下,非但没有被绝望彻底熄灭,反而因为死死钉在陶焕手中那块桃木符上,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令人心悸的光。那光芒锐利如她匣中从不离身的软剑“雪练”,带着能刺穿一切虚妄的穿透力,也带着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孤注一掷。十年寻寻觅觅,十年杳无音信,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曝晒于烈阳下的桃树,内里早已枯槁,却凭着对女儿的一线执念,强撑着不肯彻底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