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唯有学堂药棚里,炉火未熄,映照着守夜学徒警惕的身影。远处的银子菜田,在微凉的夜风中起伏,如同沉睡的绿色海洋,无声地积蓄着蓬勃的生命力。
室内,赴京的队伍与南阳的分队,界限分明,却又心意相通。一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一边是星火燎原,播撒希望的担当。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即将出征的战士,又如同扎根大地的巨木。
华再次闭目,手指捻动那枚干枯的叶片,仿佛在无声地祈祷。李衡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无垠的黑暗,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紫禁之巅的沉沉病气,也看到了南阳城中即将点燃的杏林灯火。
仓垣的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凝聚。前路凶险,但守护之志,坚如磐石。
寅时初刻,鸡鸣未起。济世学堂的后门悄然打开。
浓墨般的夜色尚未褪尽,正是黎明前最深沉寂静的刻。三匹毛色油亮、筋肉虬结的快马早已备好鞍鞯,静立庭院,口中衔着枚木以防嘶鸣,四蹄裹着厚实的粗布以掩蹄声,宛如融入黑暗的幽影。
仓垣率先行动。他身形挺拔如松,动作干净利落,不见丝毫拖沓。一手轻按马鞍,足尖一点,整个人便已无声地翻上马背,稳稳坐定。他身上穿着便于远行的深色短褐,腰束革带,左侧悬着一柄鲨鱼皮鞘的短剑,右侧挂着一个鼓鼓囊囊、散发出淡淡草药清香的药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斜挎在宽阔的肩背上,而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则用布条仔细缠裹了剑鞘,紧缚于包袱之上,剑柄微露。他面容英气,此刻却凝着温雅中透出的沉稳,目光如炬,扫视着前方的黑暗。
华老在李昭的搀扶下,也来到了马旁。神医虽已年高,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双目在暗夜里依然清明有光。他同样一身利落的深色短打,背上是一个不小的包袱,腰间系着标志性的、塞满各种急救药材的药囊,一柄短剑藏在药囊旁。在李昭小心翼翼的托扶下,他略显瘦削的身躯带着一股韧劲,稳稳当当地跨上了马背。坐定之后,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株历经风霜的老松,自有其不可摧折的筋骨。
李昭是最后上马的。她刚行过及笄之礼不久,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尚带着少女的纤细,但眉宇间已透出远超年龄的坚毅与沉静。她穿着一身合体的深青布衣,同样是利于行动的短打扮。一个斜挎的靛蓝包袱紧贴着她的身侧,腰间除了一个与她身份相称的、略小的药囊外,还别着一柄带鞘的乌木短刀,刀柄光滑,显然时常摩挲。她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带着几分仓垣教导过的利落。坐稳后,她却忍不住最后一次回眸。
目光越过空旷的庭院,投向学堂那在浓重夜色里只剩下沉默轮廓的建筑,仿佛要将它的每一寸都刻入心底。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门口伫立的人影上——父亲李衡。微凉的晨风拂过,吹动他颌下的长须和鬓角的白发,微微颤动。父亲的身后,是同样神情凝重、目送他们远行的孙仲景与陈彦。李昭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那饱含担忧与期许的面容,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嘱托与牵挂全部吸入肺腑。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仓垣轻轻一抖缰绳,那匹当先的骏马便如通晓心意般,迈开裹着厚布的蹄子,悄无声息地踏入了黎明前的黑暗。华老紧随其后,老神医的身影在马背上显得格外挺拔。李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离别之情与对未知前路的忐忑,最后用力握了握缰绳,双腿轻夹马腹。她的马儿也迈开了步子,蹄下无声,载着肩负重任的少女医者,连同她的师兄与华老,三人三骑,如同投入墨池的水滴,瞬间便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通往京都的幽暗路途之中,只留下庭院里无声的凝望和沉重的担忧,在微风中久久不散。
“驾!”
三骑如离弦之箭,刺破沉沉的夜幕,向着北方,向着那吉凶难测的帝王之都,绝尘而去!
几乎在同一刻,孙仲景与陈彦也翻身上了另一侧早已备好的两匹驮马。他们没有回头,只是对着李衡的方向,在马上抱拳深深一礼,随即拨转马头,朝着东南方南阳的方向,策马扬鞭!
两股力量,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背负着不同的使命,如同分流的江河,义无反顾地奔向各自的战场。
李衡独立于门前,晨风拂动他单薄的衣袍。他久久凝望着两个方向消失的烟尘,直到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带着血色的鱼肚白。
天,快亮了。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