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的欢呼声,像一阵狂风,席卷了整个小镇,最后汇聚到大槐树下,却绕开了那个瞎子。
他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周遭的空气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这些情绪本该是他封神的最好注脚,此刻却像无数根无形的钢针,扎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
“灭了!就这么灭了?”
“老天爷!王屠户家的后厨都烧成黑炭了,火居然没窜到我家布庄!就隔着一堵墙啊!”
“你懂什么!这叫防火隔离带!消防演习的时候教官刚讲过!”
“对对对!还有那个消防栓,我的娘咧,那水冲出来跟龙王爷发怒一样,劲儿太大了!”
人群的议论焦点,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了一次匪夷所思的漂移。
起初,人们惊叹于火灾被扑灭的速度。
紧接着,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这次“教科书式”的救火行动——谁第一个拿起了灭火器,谁第一个接上了消防水带,谁在有条不紊地疏散人群。
然后,一个关键的问题,被一个刚从南街跑回来看热闹的年轻人喊了出来。
“等会儿!咱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这消防栓是谁让修的?这消防演习是谁让搞的?”
这一嗓子,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的脑海。
是啊!
那个被大家当成笑柄、当成“形式主义”的消防演习。
那个被认为“驴唇不对马嘴”的检修通知。
如果不是消防栓刚刚检修过,水压充足得吓人,那条水龙根本不可能压制住火势。
如果不是那场看似多此一举的演习,让大家对灭火器的使用和逃生路线烂熟于心,此刻的南街,绝不可能只是烧了半间厨房那么简单。
人群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越过那个失魂落魄的瞎子,望向了不远处那座安静的院落——“躺平堂”。
“是……是陈神医!”
“我的天,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一个乡绅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恍然大悟的潮红,“陈神医早就知道要着火,但他不说破!他这是在用我们凡人能懂的法子,帮我们渡劫啊!”
“什么叫神仙?这就叫神仙!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直接把解决问题的法子摆在你面前!”
“那个瞎子只会说‘要出事了’,说完就干等着,屁用不顶!陈神医呢,嘴上不说,却把救命的家伙事儿都给你准备好了!高下立判!”
“可不是嘛!把我们吓得半死,结果呢?雷声大雨点小!瞎子,你这算的是哪门子天机?”
风向,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赞美是对瞎子“预言能力”的敬畏。
那么此刻,涌向陈玄的,是发自内心的、实实在在的感激。
人们看向瞎子的眼神,也从敬畏变成了怀疑,从怀疑变成了鄙夷,甚至有几个脾气火爆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几分怒气。
“喂!算命的!你不是说‘火势凶猛,吞天之势’吗?你不是说‘人员伤亡’吗?我刚从南街过来,就王屠户家烫伤了一个伙计的脚皮,这也算伤亡?”
“你把大家吓得三天没睡好觉,生意也不敢做,就为了看一场消防演习?”
质问声,嘲笑声,像潮水一样涌向瞎子。
他却充耳不闻。
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这些声音。
他的心神,全部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之中。
作为一名“皇极经世”术的传人,他能“看”到的,是普通人无法窥见的气运流动。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看”到,南街地脉之中,一股积蓄已久的“火煞”之气,在预定的时辰轰然爆发,化作一条狰狞的火龙,直冲云霄。
按照卦象,这条火龙本该肆虐一个时辰,将整条南街的气运焚烧殆尽,才会力竭消散。
这是“定数”。
是他耗费心血算出来的,无法更改的命运轨迹。
然而,就在火龙升腾到顶点的瞬间,一股……一股无比蛮横、无比粗暴的力量,从天而降。
那不是玄学意义上的水克火,不是什么符箓法咒。
那是一条由纯粹的“水汽”凝聚而成的巨龙,带着一种不讲任何道理的物理法则,简单粗暴地,一头撞在了火龙的头上。
没有缠斗,没有相克。
就是最原始、最野蛮的……碾压。
那感觉,就像一个顶级的棋手, meticulously 摆下了一个绝杀的棋局,正准备欣赏对手的绝望时,对手却掀翻了棋盘,然后抄起棋盘把他给揍了一顿。
不合规矩。
不讲道理。
但……有效得可怕。
他算到了开头,算到了过程,却没算到这个离谱到极点的结局。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悄无声息之间,用一种近乎于“戏耍”的方式,化解了他眼中足以毁灭半个小镇的“劫数”。
这不是在与他斗法。
这是在……修改他所认知的天地法则。
是谁?
到底是谁,在逆天改命?
瞎子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骇人的惨白。
他感觉到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那不是对失败的恐惧,而是对未知的、超越了自身理解范畴的力量的恐惧。
……
“躺平堂”的院子里。
林晚晴扶着门框,看着外面那戏剧性的一幕幕,整个人还有些发懵。
她的大脑,像是被陈玄那看似荒唐的“消防演习”给格式化了一遍,正在艰难地重启。
她回头,看向院子中央。
陈玄已经重新蹲了下去,正对着那两只死里逃生的蚂蚁,指指点点。
“看见没,黑将军,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刚才那阵妖风,就是上天对你的考验。”
“……”
林晚晴忽然很想笑,笑着笑着,眼圈却有点发红。
这个男人。
他永远都这样。
外界天翻地覆,他只关心院里的蚂蚁和天上的云。
他从不解释,从不邀功,甚至懒得让别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就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神明,偶尔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就顺手拨乱反正,平息了一场人间的灾祸。
而世人,还在为他那随手为之的“神迹”,而顶礼膜拜,感激涕零。
一种混杂着骄傲、心疼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填满了她的胸口。
她忽然明白了。
瞎子输得不冤。
他穷尽一生,想要窥探天机,顺应天命。
而她的男人,本身,就是天。
……
人群渐渐散去,带着对陈神医的新一轮吹捧和对瞎子的满腹牢骚。
大槐树下,只剩下瞎子一个人。
那杆“铁口直断”的幡,在傍晚的风中无力地垂着,像是在为它的主人默哀。
他缓缓地,用颤抖的手,收起了卦幡,折好了马扎。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面向“躺平堂”的方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敬畏与迷茫。
他想不明白。
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才能将“科学”这种凡俗之物,玩出“逆天改命”的效果?
ps:从预言天机到怀疑人生,你觉得这个瞎子接下来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