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村坐落在连绵群山的褶皱里,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漫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又顺着青石板路爬上各家各户的竹篱笆。韩石蹲在灶房门口,往灶膛里添了把松枝,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古铜色的脸庞忽明忽暗。
“阿石,药罐再煨会儿。”里屋传来爷爷韩守诚沙哑的声音。
韩石应了一声,掀开粗布门帘。土坯房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竹床上铺着的旧棉絮洗得发白,爷爷半靠在枕头上,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又咳了整夜。
“今日雾大,我去后山砍点枯枝。”韩石把药罐重新架在灶上,“您再睡会儿,晌午给您熬藕粉。”
爷爷枯瘦的手攥住他的手腕,力气却轻得像片落叶:“莫走太远,近几日山风邪性……”
“晓得嘞。”韩石抽回手,从墙角的木架上取下磨得发亮的柴刀。刀身映出他的眉眼,眉峰微挑,眼尾细长,倒有几分山里猎鹰的锐气,可眼底却沉得像深潭,不见半分波澜。
这是他十四岁的秋天。三年前爹娘进山采药坠崖,他就成了这间土屋里唯一的“大人”。
后山的路被晨露浸得湿滑,韩石踩着松针往深处走,柴刀磕在凸起的树根上,“当”的一声。他抬头时,忽然听见林子里传来响动——不是野兽的低嚎,倒像是有人在说话。
“老周头,你这药篓子该换换了。”
“嘿,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背得动。”另一个声音带着笑,“你家那小崽子呢?前儿见他还蹲溪边摸鱼,倒比我家那皮猴儿乖巧。”
韩石脚步一顿。这两人他认得,是住在村东头的张叔和王伯,常结伴上山采药的。他刚要避开,却听张叔压低声音:“说真的,昨儿夜里我瞧见后山那片老樟树林子,有绿莹莹的光……”
“莫不是磷火?”王伯嗤笑,“老张啊老张,你这采了一辈子药的,还信这些?”
“可我闻见了香!”张叔急了,“甜丝丝的,比咱们晒的蜜枣还勾人。我跟你讲,我年轻时候在州城里当脚夫,见过仙人——那衣裳,那乘骑,啧啧……”
“得得得,”王伯拍了拍他的背,“你那仙女儿怕不是画本里跑出来的。赶紧采药,晌午还得给李屠户家送艾草呢。”
脚步声渐远,韩石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他摸了摸怀里的小布包——里面装着半块烤红薯,是今早给爷爷带的早饭。风掠过树梢,卷来几缕若有若无的甜香,像张叔说的那样。他忽然想起昨夜,爷爷咳得睡不着,攥着他的手念叨:“阿石啊,爷爷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他对着山风轻声说。
日头爬到头顶时,韩石的柴刀已经捆了满满一担枯枝。他蹲在溪边洗了把脸,冰凉的溪水让他打了个激灵。正要起身,余光忽然瞥见对岸的芦苇丛里闪过一道亮光——不是阳光,是某种金属的光泽,泛着幽蓝。
他脱了草鞋涉水过去,芦苇被踩得东倒西歪。亮光藏在一片碎石下,是一块巴掌大的石头,表面刻着些模糊的纹路,像云又像兽。韩石捡起来,入手温凉,比普通石头重些,纹路间似乎有细微的凹痕,凑近了看,竟像是被人用利器刻意凿刻过的。
“许是哪个猎户遗落的。”他自言自语,把石头塞进柴火堆里。
归程时路过村口老槐树下,几个妇人正凑在一块儿说话。“昨儿夜里我听见打雷似的动静,你们可听见了?”“可不是!我家那口子说,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天上了,震得窗户都晃。”“该不会是山神爷发怒吧?”
韩石低头挑着柴担,没接话。他走得慢,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照在后山的芦苇荡上。忽然,他想起怀里的石头——刚才过溪时,石头贴着他的胸口,竟有股暖流传过来,像有人轻轻捂了他一下。
“许是块好石头。”他摸了摸柴堆里的凸起,加快了脚步。
土屋的炊烟已经升起,爷爷坐在门槛上等他,手里攥着半块烤糊的红薯。“我去镇上换了点盐。”爷爷说,“今日药铺的王大夫说,你爹娘当年采的那株紫灵芝……”
“爷爷!”韩石打断他,“先吃饭。”
灶上的陶碗里盛着稠稠的米粥,撒了把野葱花。爷爷喝了两口,忽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韩石慌忙去捶他的背,指腹触到老人嶙峋的肋骨,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莫慌。”爷爷抹了抹嘴,“人活一世,总有个定数。你爹娘走得早,爷爷能多陪你几年,已是赚了。”
韩石没说话。他望着窗外的青山,山尖还沾着夕阳的金辉,像撒了把碎金子。忽然,他想起白天在芦苇丛里捡到的石头,摸出来放在桌上——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石头表面的纹路竟泛起淡淡的青光,那些模糊的凹痕里,仿佛流动着细碎的星河。
“爷爷,你说山外是什么样的?”他轻声问。
老人眯起眼,望着窗外的山影:“山外啊……有大城,有海,有会飞的仙船。我年轻时听货郎说,仙山上住着神仙,吃的是蟠桃,喝的是琼浆,老了也不会死……”
“那神仙……会来我们这儿吗?”
“许会的。”爷爷笑了,“等你走得远了,说不定就能遇见。”
夜风掀起窗纸,吹得油灯忽明忽暗。韩石望着桌上的石头,忽然觉得它比白天更亮了些,像藏着团小小的火。他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及石面,便觉一阵酥麻从掌心窜遍全身,眼前恍惚闪过些陌生的画面——高耸入云的宫殿,飘着花瓣的云海,还有个白衣女子转身时,裙角扫落的满地星光。
“阿石?”
爷爷的声音惊醒了韩石。他猛地缩回手,石头“当啷”掉在地上,纹路里的青光瞬间熄灭。
“做噩梦了?”爷爷摸他的额头,“热乎的,许是要发烧。”
“没。”韩石弯腰捡起石头,塞进怀里,“我去给您烧热水。”
水汽氤氲中,他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张叔说的“仙人”。或许山外的世界,真的有他从未见过的奇迹。而他怀里的这块石头,或许就是一把钥匙——虽然此刻,他还不知道这钥匙会打开怎样的门。
窗外,月亮升到了中天。青牛村的虫鸣渐歇,只有山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土屋的屋檐,往更远的山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