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文化局长的“花架子”,只求形式不求内容!
苏正没有急于求成。
马为民书记的敲打和期许,像一根缰绳,让他从之前接连掀翻教育、医疗、住房三座大山的亢奋中冷静下来。他意识到,站得越高,风就越大,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更稳。
文化问题,不像豆腐渣工程那样有明确的物理标准,也不像医疗资源分配不均那样有直观的民生痛苦。它更像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侵蚀,无形,却能从根子上掏空一座城市的灵魂。
对付这种“虚”病,得先找到那个最“虚”的人。
县文化局局长,赵德亮。
苏正的桌上,摊着三样东西。
左手边,是那本印刷精美的《文化清源,盛世华章》画册。
右手边,是一份清源县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薄薄几页纸,纸张泛黄,边角都起了毛边。上面记录的“四平腔”、“柳编技艺”、“陈氏剪纸”等项目后面,无一例外地标注着“濒危”、“传承人年迈”等字样。
中间,则是一份近三年文化领域的财政支出报告。
苏正的指尖,在一行行数字上缓缓划过。
“清源古韵文化园”项目,总投资三点八亿。
“国际金鸾艺术节”,年度预算五千万。其中,场地搭建及舞美灯光一千二百万,媒体宣传及公关八百万,安保后勤五百万。
最扎眼的一项,是“特邀嘉宾及演艺人员费用”,高达一千五百万。
苏正的目光,在“演艺人员费用”后面那长长的名单上停留。他甚至不需要去查,就能认出好几个名字,都是近两年活跃在各种综艺节目里的流量明星,以出场费高昂和业务能力堪忧而闻名。
与这些动辄七位数、八位数的支出相比,“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及传承人补贴”那一栏的数字,显得格外刺眼。
全年,三十万。
三十万,不够“国际金鸾艺术节”放五分钟的烟花。
苏正合上报告,起身走出了办公室。他没有通知任何人,独自一人,朝着文化局的方向走去。
县文化局的办公楼是前几年新翻修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门口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威风凛凛,比县政府的还要气派几分。
一楼大厅,更像是一家星级酒店的大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天花板上垂下巨大的水晶吊灯,正对门口的墙壁上,不是“为人民服务”的标语,而是一面巨大的照片墙。
照片墙的中心,几乎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个梳着油亮大背头、戴着黑框眼镜、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他时而与某位领导亲切握手,时而与某位明星并肩而立,脸上挂着同一种标准化的、热情洋溢的笑容。
此人,正是文化局局长,赵德亮。
苏正的目光扫过照片墙,最后停留在一张赵德亮手持毛笔,正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挥毫泼墨的照片上。照片拍得极具艺术感,背景虚化,光线聚焦在他专注的侧脸和笔锋上。旁边的铜牌上刻着作品的名字:《文运昌隆》。
“您好,请问您找谁?”前台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客气地问道。
“我找赵德亮局长。”
“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我是县委办的,苏正,过来了解一些情况。”
听到“县委办”三个字,工作人员的态度立刻郑重了许多,连忙拿起电话通报。片刻后,她放下电话,恭敬地指引道:“苏主任,赵局长在五楼的书画室,请您跟我来。”
书画室?
苏正跟着工作人员走进电梯,心里泛起一丝玩味。一个局长,在上班时间,不在办公室处理公务,而是在书画室。
五楼的书画室比苏正想象的还要大,足足占了半层楼。里面摆着红木画案,墙上挂满了字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
赵德亮正站在一张巨大的画案前,手持一支大号毛笔,屏息凝神,对着面前的宣纸,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笔触。他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中式对襟盘扣褂子,脚上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派头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国学大师。
看到苏正进来,他并没有立刻停下,而是将酝酿好的情绪一气呵成,手腕翻飞,在纸上写下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文化自信”。
写完,他将笔重重往笔洗里一放,发出一声脆响,这才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艺术创作后的满足感。
“哎呀,是小苏主任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快,快请坐!”赵德亮热情地迎上来,伸出沾着些许墨渍的手,紧紧握住苏正的手摇了摇。
“赵局长好雅兴。”苏正微笑道。
“嗨,瞎写,瞎写!”赵德亮谦虚地摆着手,但脸上的得意却藏不住,“就是一种工作习惯。我们搞文化的,首先自己要有文化嘛!要时刻保持创作的激情,才能更好地指导全县的文化工作,对不对?”
苏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落在那四个大字上。字写得确实有几分架势,张牙舞爪,力图表现出一种磅礴的气势,但细看之下,笔画漂浮,结构松散,正如他这个人,只有一副唬人的花架子。
“赵局长,我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咱们县文化产业发展的一些具体情况,特别是关于‘国际金鸾艺术节’和非遗保护这两块。”苏正开门见山。
听到“国际金鸾艺术节”,赵德亮的眼睛瞬间亮了,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
“小苏主任,你可是问对人了!”他拉着苏正坐到一套紫檀木的茶台前,亲自拿起茶刀撬着一饼普洱茶,嘴里滔滔不绝,“这个‘金鸾艺术节’,可是我一手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你知道吗?我们清源县,以前在市里,在省里,提起来就是‘穷’、‘土’,毫无存在感!”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通过艺术节,我们把国内外一线的大腕儿都请了过来,媒体曝光量年年创新高!去年,‘#金鸾艺术节星光璀璨#’这个话题,在微博上可是有三个亿的阅读量!三个亿啊!”赵德亮伸出三根手指,在苏正面前晃了晃,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
“这就是影响力!这就是城市名片!现在外面的人一提起清源县,想到的就是高大上的国际艺术节,这对于提升我们县的整体形象,改善投资环境,有多大的拉动作用?这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苏正静静地听着,给他续上茶水:“那投入产出比呢?我看到预算是五千万,实际的经济效益有多少?”
赵德亮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小苏主任,看问题不能这么狭隘嘛。文化账,不能只算经济账,更要算政治账,算社会影响账!再说,艺术节期间,全县的酒店、餐饮、旅游,那都是爆满!这不就是效益吗?”
“我听说,去年艺术节期间,一票难求,很多本地老百姓都买不到票。”
“那是当然!我们这是国际艺术节,定位就是高端!票大部分都用于招商引资、招待贵宾了。你想想,你把一个大老板请过来,坐在第一排,身边就是大明星,这个面子给足了,后面的投资还好谈吗?”赵德亮一副“你太年轻,不懂其中奥妙”的表情。
苏正点点头,话锋一转:“那关于非遗保护呢?我看到全年的补贴只有三十万,这笔钱具体是怎么用的?”
提到这个,赵德亮的兴致明显降了下来。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非遗嘛,当然也要搞。不过,那些老东西,说实话,跟不上时代了。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听那个‘四平腔’?咿咿呀呀的,听都听不懂。”
“所以,我们的思路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他又抛出了一个时髦的词汇,“比如,我们把柳编技艺,开发成了小果篮,放在酒店房间里给客人装水果;把那个剪纸,印在t恤上,当做文创产品卖。这不就盘活了吗?至于传承人补贴,那三十万,我们也是精打细算,搞了个评比,评出十佳传承人,一人奖励个一两万块钱,再发个大红本本,荣誉和实惠都有了嘛!”
苏正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中只觉得一阵反胃。
把濒临失传的艺术,变成酒店的水果篮和廉价的t恤。
把传承人一生的心血,用一两万块钱和一本红证书就打发了。
这就是他口中的“创造性转化”。
“赵局长,我听说‘四平腔’的老艺人,全县会唱全本的,就只剩下一个了。他申请了好几年,想要一笔经费带几个徒弟,把这门手艺传下去,一直没批下来,有这回事吗?”
赵德亮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年纪太大了,思想也僵化,总想着原汁原味,一点市场意识都没有。带徒弟?现在谁还愿意学那个?学出来能当饭吃吗?我们文化局的经费,也是要用在刀刃上的嘛!总不能拿去打水漂吧?”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真正为清源文化负责的人。
苏正没有再与他争辩。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从文化局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昏暗。苏正没有回县委,而是打了个车,报出了一个地址——老城区,柳树巷。
那是他从那份非遗名录上找到的地址,“四平腔”唯一在世的传承人,耿存义,就住在那。
车子在狭窄的巷口停下,再往里就开不进去了。苏正下了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旧房屋特有的潮湿气息,混合着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味。
他按照门牌号,找到了巷子最深处的一个小院。院门虚掩着,苏正轻轻推开,看到一个头发全白、身形清瘦的老人,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借着从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低头专注地用针线缝补着一件色彩斑驳的戏服。
那戏服的料子已经很旧了,但上面的刺绣纹样却依旧精致繁复。老人的手指布满皱纹,动作却很稳,一针一线,都透着一股虔诚。
“请问,是耿存义大爷吗?”苏正轻声问道。
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但看到苏正时,还是亮了一下。
“是我,你找我?”
“我……我喜欢听戏,听说您是唱‘四平腔’的大家,想来拜访一下。”苏正临时找了个借口。
听到“四平腔”三个字,老人的眼睛更亮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哦?哦!快,快屋里坐!”他显得有些激动,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把苏正往屋里让。
屋子很小,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几张黑白的老照片,都是穿着戏服的剧照。
老人给苏正倒了杯热水,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现在……很少有年轻人还知道‘四平腔’了。”
苏正看着老人眼中那份混杂着欣喜与落寞的复杂神情,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了赵德亮在豪华书画室里挥毫泼墨的样子,想起了那五千万的预算,想起了那三个亿的微博阅读量。
然后,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守着一门绝艺,在斗室中借着昏灯缝补旧衣的老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巨大的悲哀,在他的胸中翻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墙角的一个木箱子吸引了。箱子没有上锁,盖子开着一条缝,能看到里面码放着一叠叠泛黄的纸张。
“耿大爷,那是什么?”
“哦,那个啊。”老人走过去,珍而重之地从里面抽出一本,“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戏本子,手抄的。外面早就没了,就我这还存着几本。”
他把戏本递给苏正,苏正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纸张已经脆了,上面的墨迹却依旧清晰。
老人抚摸着箱子,叹了口气:“东西都在,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唱给它听的人了。”
苏正拿着那本沉甸甸的戏本,指尖似乎能感受到百年来无数艺人留下的体温和心血。
他抬起头,看着老人那双充满期盼又不敢期盼的眼睛,郑重地说道:“耿大爷,会有的。一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