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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正说完,整个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把一个乡镇临时工能看到、能想到的,几乎毫无保留地全部说了出来。这些话,任何一句传出去,都足以让他被整个清源县的官场视为异类和公敌。
他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发现里面的水已经凉了。
他看着对面的周源。
周源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赞许,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看着苏正,那目光像一把手术刀,仿佛要一层一层地剖开他的内心,看清他这些话背后,究竟藏着的是一腔热血,还是不为人知的野心。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墙上挂钟的秒针,单调地走着,“嗒,嗒,嗒”,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苏正的心尖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嗡鸣。
完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说得太多了,太过了。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年轻,凭什么对整个县的施政方针和干部作风指手画脚?他凭的不过是满腔热血和那支笔带来的虚幻底气。可是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林晚晴的叮嘱言犹在耳——“多看,少说”。他倒好,不仅说了,还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掏心掏肺地倒了出来。
苏正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已经开始在脑子里盘算,被退回清水镇之后,该如何面对林晚晴那失望的眼神。或许,连清水镇都回不去了,直接卷铺盖回家才是最终的结局。
就在他几乎要认定自己搞砸了这一切的时候,周源终于动了。
他没有说话,而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双手负在身后,重新望向楼下那片庄严肃穆的大院。他的这个动作,让苏正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他看不清周源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沉默的、略显萧索的背影。
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响起。
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砸在了苏正的胸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感慨。
周源转过身,重新看向苏正。
他脸上的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苏正完全没想到的神色。那是一种在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终于看到一抹绿色的旅人才会有的眼神,混杂着欣慰、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小苏啊。”
周源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回沙发旁,却没有坐下,而是俯身拿起苏正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转身走到办公桌旁,将冷茶倒掉,又用自己的暖水瓶,重新给他续上了滚烫的热水。
茶叶在新的热流冲击下,再一次翻滚起来。
“话都让你说凉了。”周源把茶杯放回苏正面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苏正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书记,我……”
“坐下,坐下。”周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好。这一次,他没有再坐回主位,而是走到了苏正身旁,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个距离的拉近,让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你说的这三个‘偏’,我听了,不觉得刺耳。”周源看着他,目光平静却深邃,“我只觉得……熟悉。”
苏正愣住了。
“这些问题,我刚来清源县的时候,就看到了。发展不平衡,干部作风漂浮,形式主义盛行……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是摆在桌面上的顽疾。”周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我们开了多少会,发了多少文件,搞了多少次作风整顿,可结果呢?就像你说的,水泼在近处,远处的田地依旧干涸。为什么?”
他没有等苏正回答,而是自问自答:“因为队伍里,‘聪明人’太多了。”
“他们太懂得如何揣摩上意,太懂得如何包装工作,太懂得如何用最省力的办法,做出最漂亮的报表。他们知道,说真话要得罪人,干实事要担风险。与其辛辛苦苦去挖一口远处的井,不如在领导看得见的地方,泼一盆水,显得地面湿润就行。”
“久而久之,敢说真话的人,要么被磨平了棱角,也变成了‘聪明人’;要么,就被排挤到了一边,坐上了冷板凳。整个队伍,就像一潭沉寂的死水,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底下却在慢慢腐烂。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打转,说着彼此都懂的场面话,看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假材料,谁也不愿意,或者说,谁也不敢当那个第一个站出来,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
周源的目光,重新落在苏正年轻而又带着几分倔强的脸上。
“直到昨天,你站了出来。”
他伸出手,在苏正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那手掌宽厚而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通过薄薄的衬衫,传递到苏正的身体里。
“说得好!说得深刻!”
周源的眼中,终于迸发出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激动,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几分。
“我们清源县的干部队伍,太需要你这样一条敢于讲真话、敢于搅动死水的‘鲶鱼’了!”
鲶鱼!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正脑中的所有迷雾。
他瞬间明白了。从昨天会上的即兴发言,到今天这场看似随意的谈话,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面试,一场考验。周源不是要找一个听话的下属,他是在找一个能替他冲锋陷阵的“兵”!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被认可的激动和被赋予重任的战栗,从他的心脏涌向四肢百骸。他所有的紧张、不安、惶恐,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滚烫的热血。
“书记,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除了这两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不用说,我都懂。”周源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年轻人,有点锐气,是好事。要是人人都像那些老油条一样,四平八稳,瞻前顾后,那我们还谈什么发展,谈什么未来?”
他收回手,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很糙,不讲究方式方法,甚至有些地方还很片面。但是,贵在一个‘真’字。我让你来督查室,不是让你去学那些圆滑世故的。我就是要用你的‘真’,去戳破那些‘假’;用你的‘直’,去掰弯那些‘偏’。”
周源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像是要一饮而尽那份憋闷已久的郁气。
“当然,我也知道,这么做,你会得罪很多人。从昨天会后,颜世宽的脸色,我就能猜到,你以后的路,不会好走。”他看着苏正,眼神变得严肃,“督查室是我的眼睛,但它不是你的护身符。我会支持你,但最终能保护你自己的,只有两样东西。”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是你的工作,必须做得干干净净,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第二,是你查出来的东西,必须是铁证如山,让任何人想捂都捂不住,想翻都翻不了案。”
“你,能做到吗?”
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军令状。
苏正挺直了腰杆,迎着周源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能!”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好!”周源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了苏正,“这是你到督查室的第一个任务,也是我给你的第一块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