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本是聒噪的，此刻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在林正的耳中化作一片死寂的白噪音。
手机听筒里的“嘟嘟”忙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着他的耳膜。那句经过处理的、不男不女的电子合成音，则像一缕看得见的寒气，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上，盘踞在他的后脑。
“松树倒了，下一个，就是刨根的人。”
“林市长，春江的水……很深。小心，别淹死了。”
威胁。
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威胁。
林正握着手机，站在市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上，一动不动。灼热的阳光将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但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那些进出大楼的工作人员，那些广场上嬉戏的孩童，那些随风摇曳的树叶，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他仿佛被一个透明的罩子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罩子外面是喧嚣的人间，罩子里面，只有他，和那通电话带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这不是官场上那些藏在酒杯里、饭局上的绵里藏针，也不是文件批示里那些需要反复揣摩的弦外之音。这是最原始、最野蛮的警告，带着血腥味和不计后果的疯狂。
对方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在查什么，甚至精准地预判了他的下一步动作——刨根。
这说明，从他踏出宋怀安办公室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他就已经暴露在一张看不见的监视网之下。那股宋怀安笔下的“风”，已经具象化成了一双双在暗中窥伺的眼睛。
林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炎热的空气中，竟也带上了一丝白雾般的凉意。他没有表现出惊慌，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一丝多余的抽动。他只是默默地将那个陌生的号码拉黑，删除，然后将手机揣回兜里。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那栋庄严的办公大楼。此刻，这栋大楼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更像是一座布满了陷阱和猛兽的丛林。
而他，刚刚收到来自丛林深处的警告。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坚定，仿佛刚才那通电话，只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
“林市长！”
周毅一看到林正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和压抑不住的紧张。“我已经给档案科打过电话了，他们说……说智慧城市项目的所有资料都在保密档案室，需要您的亲笔签字和市府办的印章才能调阅。我已经把申请表准备好了！”
他说着，献宝似的递上一张表格。
林正接过表格，目光却没有落在上面，而是看着周毅。这个年轻人，脸上还带着一丝学生气的稚嫩，此刻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衬衫的领口也有些湿了，显然是刚才一路小跑去办的这件事。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纯粹的、对上司的忠诚和敬畏。
林正的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
“辛苦了。”他淡淡地说，拿起笔，在申请表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辛苦不辛苦！”周毅连连摆手，接过表格，又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我马上去盖章！”
看着周毅消失的背影，林正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他知道，周毅已经被卷了进来。从他跟着自己去见宋怀安的那一刻起，这个年轻人就已经被贴上了“林正的人”的标签。
那通电话，是打给他的，但也是打给所有想靠近他的人听的。
这是一种示威，一种隔离。
林正的眼神沉了下来。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但他不能不在乎身边人的安危。
大约半小时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不只是周毅，还有档案科的两位工作人员，他们推着两辆装得满满当当的文件车。
“林市长，您要的资料都在这里了。”档案科的一位老同志扶了扶眼镜，语气十分客气，“一共是三百一十七份卷宗，都在目录里，您清点一下。”
林正看着那两辆车，简直像两座小山。
卷宗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牛皮纸的封皮已经泛黄，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用宋体字打印着项目名称和编号。一股陈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办公室。
这哪里是卷宗，这分明是春江市近两年来，围绕着“智慧城市”这个巨大蛋糕所产生的所有欲望、交易、妥协和博弈的文字载体。
刘庆华的死，就埋在这堆故纸之中。
“好，麻烦你们了。”林正点了点头。
等档案科的人走后，周毅看着这堆文件，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绝望”两个字。“市长，这……这么多，咱们看到猴年马月去啊？”
“那就从现在开始，当一只猴。”林正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开始挽袖子。
周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学着林正的样子，摆出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我……我去叫个外卖！咱们今晚就在这儿安营扎寨了！市长您想吃什么？烧烤？小龙虾？还是……来个养生点的猪肚鸡？”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冲淡办公室里凝重的气氛。
林正看了他一眼，嘴角难得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来两份猪脚饭吧。”
“猪脚饭？”周毅有些意外。
“嗯，”林正已经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头也不抬地说，“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吃完能有力气，把别人的猪脚给端了。”
周毅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掏出手机开始下单。他觉得，今晚的林市长，和平时不太一样，身上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气。
夜色，很快笼罩了整座城市。
市政府大楼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只有林正的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两份猪脚饭很快吃完，空空如也的餐盒被扔进垃圾桶。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周毅偶尔压抑不住的哈欠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周毅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那些文件上的字，在他眼里开始跳舞，一会儿排成S形，一会儿排成b形。他负责的是外围资料的筛选，比如参与投标公司的工商信息、过往业绩等等。这些东西枯燥得让他想死。
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林正。
林正坐得笔直，像一棵松树。他的面前堆着一摞最核心的招投标合同与技术审批文件。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如炬，手指在文件上划过，偶尔会停下来，用红笔在旁边的便签上记下几个关键词。
他不像是在看文件，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分辨雪地上的脚印。
周毅甩了甩头，强打起精神。他不能拖后腿。
就在他准备继续和那些催眠的文件搏斗时，林正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
林正没有理会，但周毅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屏幕亮起，是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
发信人是【赵东来】。
消息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图片是一张翻拍的银行流水单，上面一个用红圈圈出来的数字，格外醒目：5,000,000。
那句话是：【刘庆华妻子账户，一周前，境外汇入。】
周毅的心脏，猛地一跳。他飞快地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脑子里已经翻江倒海。
五百万！
刘庆华的妻子，在他死前一周，收到了一笔五百万的境外汇款！
这是什么？封口费？还是……买命钱？
林正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又默默地放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变得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深沉。
他没有回复赵东来，而是将面前的几份文件推开，从那座“卷宗山”的中间，抽出了一份看起来最厚、也最核心的合同。
封皮上写着：【春江市智慧城市项目（一期）数据中心建设总承包合同】。
中标单位：【天环科技有限公司】。
林正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天环科技”这几个字。他的脑海里，系统的提示音无声地响起。
【系统提示：您已接触到蕴含中度民怨的物品，来源：天环科技项目总承包合同。】
【民怨成因分析：1. 项目施工质量与标书严重不符，存在重大安全隐患。2. 涉及高额商业贿赂，严重扰乱市场秩序。3. 强制压榨下游分包商，拖欠工程款，引发多次群体性事件（已被压下）。】
林正的瞳孔，微微一缩。
来了。
他翻开合同，一页一页地看得无比仔细。这份合同做得天衣无缝，从条款到格式，都堪称范本，显然是出自顶级的法务团队之手。
周毅也凑了过来，他已经从五百万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好奇地问：“市长，这份合同有什么问题吗？天环科技，我听说过，是国内顶尖的科技公司，实力非常雄厚。”
“是吗？”林正反问了一句，没有多说，继续向后翻。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合同的最后一页，附件清单上。
附件里，罗列了所有参与项目建设的主要设备品牌和型号。服务器、交换机、存储阵列……全都是国际一线品牌，价格不菲。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
完美得……就像一个精心伪造的现场。
林正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那张设备清单上反复扫视。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一行关于“备用冷却系统”的设备型号。
他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将那个复杂的、由字母和数字组成型号输入了搜索框。
搜索结果很快跳了出来。
第一个链接，是该设备生产商的官方网站。
林正点了进去。
周毅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网页加载出来，是该设备的详细参数介绍。
“这……有什么问题吗？”周毅看得云里雾里。
林正没有回答他，他用手指将网页缓缓向下拉，拉到了最底部的“产品发布历史”一栏。
在那一栏里，一行小字清晰地标注着：
【型号：KZ-900；首次发布日期：2023年9月。】
周毅看着这个日期，还没反应过来。
林正却拿起了桌上的那份合同，用手指着合同签订的日期，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周毅，你看，这份合同是什么时候签的？”
周毅凑过去，看清了那个用打印机打出来的日期，然后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二零二三年，六月十八日。”
念完，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