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递过来的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林正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手机外壳的瞬间，甚至能感觉到那份从马东掌心传递过来的、混杂着紧张与郑重的温度。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那些原本在各处忙碌的纪委和公安人员，此刻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目光有意无意地，汇聚在这个小小的、发着光的屏幕上。
地下室里阴冷的风，顺着楼梯口倒灌进来，吹得人后颈发凉。
“周书记，您好，我是林正。”
林正将手机贴在耳边，声音不大，却异常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在这死寂的环境里，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电话那头，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雷霆万钧的质问都更具压迫感。林正甚至能听到电流中传来的一丝极其轻微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那位素未谋面、却执掌着全市权柄的市委书记，似乎正在看一份关于他的资料。
“林正。”
一个略带沙哑、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终于从听筒里传来。那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带着几分深夜的疲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上。
“是，书记。”林正应道。
“听说，你用一块蛋糕，抓到了钱宇？”周书记的问话方式很特别，没有问案情，没有问经过，而是直指那个最富戏剧性的细节。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看似随意，实则是在剖析林正的心态。是会夸夸其谈地揽功，还是会谦虚谨慎地应对，一个回答，便能看出一个干部的成色。
马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盯着林正，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林正的脑海中，系统面板上，代表着市委书记周书记的那个名字，正散发着一股醇厚、凝实，却又深不见底的金色官气。那官气之强盛，是他前所未见，如渊如狱，让他根本无法窥探其全貌。
“报告书记，不能这么说。”林正的语气依旧平静，“钱宇的暴露，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马书记的周密部署，特警同志在关键时刻发现的车辆线索，以及陈经理心理崩溃后的指证，环环相扣。我只是在那个环境下，恰好注意到了一个被很多人忽略的细节。”
他没有撒谎，也没有过分谦虚。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的功劳，是建立在整个团队的努力之上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再次响起，然后停止。
“你很好。”
周书记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
平淡，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可这三个字，却比任何长篇大论的表彰，都更有分量。它像一枚定音的印章，重重地盖在了今晚这场风波之上，也盖在了林正这个名字之上。
林正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谢谢书记夸奖”，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周书记对马东说的话。
“马东，事情的收尾工作要做好。另外，让这个小同志，早点回去休息吧。”
“嘟……嘟……嘟……”
通话结束了。
林正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他把手机递还给马东。
整个地下室大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林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好奇，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敬畏。
那个一直跟在特警队长身边、被林正的“肉包子”逗笑过的年轻特警小王，忍不住压低声音，用气声对身边的队长嘀咕了一句：“队长……我怎么感觉，林副局长刚才接的不是电话，是接的圣旨啊？就那句‘你很好’，我听着腿肚子都哆嗦。”
队长的手肘狠狠地在他肋下拐了一下，低声喝道：“闭嘴！好好干你的活！”
马东接过手机，入手冰凉，可他却觉得自己的手心滚烫。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张清秀干净的脸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通足以改变他命运的电话，不过是问他吃了没有一样。
这个发现，让马东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欣赏？是惊叹？或许，还有一丝后生可畏的感慨。
他深吸一口气，那张严肃的国字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想拍拍林正的肩膀，说几句勉励的话，可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最后，他只能清了清嗓子，用一声故作严厉的呵斥来掩盖自己的失态。
“看什么看！都愣着干什么！现场勘查结束了？笔录都做完了？！”
众人如梦初醒，立刻又低头忙碌起来，只是那效率，似乎比刚才高了不少。
马东转向林正，语气缓和了许多：“你，跟我来。”
他带着林正，走出了山庄的大门，来到一处远离人群的僻静角落。夜风吹过，带着山林间草木的清新气息，冲淡了地下室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腐朽味道。
马东递给林正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猛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长长地吐向夜空。
“林正，你知道周书记上一次亲自给一个副处级以下的干部打电话，是什么时候吗？”马东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飘忽。
林正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马东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将烟头在指间捻了捻，“一次都没有。你是第一个。”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正：“你今晚这一记绊马索，看似是绊倒了一个钱宇，可实际上，你是在清河县这潭死水里，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钱宇只是被炸上来的第一条鱼。”
林正沉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钱宇这个人，我了解。心高气傲，城府极深，是县委柳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能让他不惜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也要杀人灭口保住的，绝不是一个牛建国那么简单。”马东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背后那条线，牵扯的人，层级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高。”
“你被周书记记住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意味着只要你不犯原则性错误，清河县里，没人敢再轻易动你。”马杜的语气一转，变得无比严肃，“但这也是一件坏事。因为你的出现，打破了某种平衡。你成了一颗不合规矩的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盯在你身上，等着你行差踏错。”
他将烟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从现在开始，你走的每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不光要防着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更要防着那些主动向你示好的人。”
林正点了点头，他明白马东的意思。今夜之后，他在清河县的处境，将会变得截然不同。
“回去吧，好好睡一觉。”马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他的手很稳，“纪委的正式笔录，明天会有人去你单位找你。记住我之前说的话，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说。”
林正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马东忽然又叫住了他。
林正回过头，看到马东的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神情，像是担忧，又像是提醒。
“林正，”马东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钱宇倒了，他身后的人，短时间内不敢有大动作。但是，你要小心另一种人。”
“什么人？”
马东看着远处县城的万家灯火，眼神悠远而深邃。
“清河县那些经营多年，根深蒂固的‘老人们’。钱宇是外来的‘新贵’，他的倒台，空出了一个很大的位置。有的人，为了争这个位置，怕是……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