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警那一声“镇政府那辆桑塔纳”，像一块冰坨，砸进了本就寒气四溢的黑龙潭。
山路狭窄，车灯由远及近，先是两道刺破黑暗的光柱，在崎岖的山壁上疯狂摇晃，像两只焦躁的、正在搜寻猎物的眼睛。紧接着，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山林的寂静，连带着空气都开始不安地震颤。
那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终，一道刺眼的白光横扫过来，将黑龙潭边所有人都笼罩其中。村民们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那两个年轻警察也眯起了眼，脸上是被强光照射出的、毫无血色的惨白。
“吱嘎——”
一声尖锐的刹车，黑色的桑塔纳在距离警戒线不到五米的地方，蛮横地停了下来。车头几乎要顶到那根脆弱的警戒线上，姿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引擎熄火，世界瞬间重归死寂。但这种死寂，比之前的更加压抑，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片刻的宁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辆黑色的铁皮怪物上。
车门“咔哒”一声打开，先下来的人，林正有印象。正是他第一天报到时，那个将他发配到信访办的、油头粉面的党政办主任，刘光明。
刘光明一下车，先是夸张地用手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仿佛山里的泥土味玷污了他高贵的呼吸。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神情惶恐的村民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最后，才像恩赐一般，落在了赵强身上。
“哎呀，赵所长，你们这可真是……辛苦了。”刘光明捏着嗓子，语气里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镇长在镇上开着重要会议，一听说村里出了点小意外，心急如焚呐！特地派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镇里协调帮助的，你们可千万别客气。”
他嘴上说着“帮助”，可眼神却像是在审视犯人。
紧接着，驾驶座和后座的车门也打开了，下来两个穿着黑色夹克的壮汉。这两人寸头，眼神凶悍，太阳穴微微鼓起，一看就不是政府机关里喝茶看报的文职人员。他们一言不发，一左一右地站在刘光明身后，像两尊铁塔，无形中散发出的压迫感，让周围的村民又往后缩了缩。
赵强看着这阵仗，心里那股刚刚被点燃的火，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烧得更旺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不偏不倚地挡在了警戒线前，整个人像一堵墙，隔开了两个世界。
“刘主任，”赵强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任何情绪，“这里是重大刑事案件现场，已经拉了警戒线。按照规定，非办案人员不得入内。请你们退到线外，不要破坏现场。”
刘光明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他显然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见了镇领导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的赵强，今天居然敢用这种公事公办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眯了眯眼，语气里的“关切”淡了下去，多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敲打：“赵所长，看你说的，我们怎么是外人呢？我们代表的是镇党委、镇政府。镇长说了，这件事影响很坏，必须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稳定，才是当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你也是老同志了，这点觉悟应该有吧？”
他上前一步，试图越过警戒线，一只手已经准备搭上赵强的肩膀，想用这种亲昵又带着威压的动作来瓦解对方的防线。
“刘主任，请你退后。”赵强没有动，只是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里躺着两条人命，或许是三条。在我眼里，没有什么比查明真相，抓住凶手更重要。这，就是我的政治任务。”
刘光明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没想到，赵强这块滚刀肉，今天居然变得又臭又硬。
他身后的一个壮汉，似乎领会了领导的意兴，往前跨了半步，胸口几乎要贴到赵强的身上，用一种威胁的眼神俯视着他。
留在现场的年轻民警小李，见状“唰”地一下站到了赵强身边，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紧张地盯着那两个壮汉，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空气仿佛凝固了，对峙的双方，像两头互不相让的公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清朗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打破了这片刻的僵持。
“刘主任。”
林正从赵强身后走了出来，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仿佛眼前的一切不是紧张的对峙，而是一场友好的工作交流。
“你是？”刘光明斜着眼打量林正，这个年轻人看着面生，但又觉得有点眼熟。
“镇信访办，林正。”林正自我介绍道，“刘主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的工作还是您亲自安排的呢。”
刘光明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他心里的火气更盛，一个被自己发配去看大门的边缘人物，也敢在这种场合跳出来？
“哦，是你啊。”刘光明冷笑一声，语气轻蔑，“信访办的小同志，这里没你的事，一边待着去。”
“刘主任此言差矣。”林正脸上的笑容不变，说出的话却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捅了过去，“《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规定，刑事案件的现场勘查，由公安机关负责，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干涉。刘主任您是镇党政办主任，应该比我更懂法。您现在带着两位……嗯，看着很有力量的同志，强行要进入警戒线，这是想干什么？是想妨碍公务，还是想越俎代庖，亲自指挥公安机关办案？”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表情变得有些“天真”和“好奇”：“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不是镇政府掌握了什么我们警方还不知道的，关于本案的重要线索？如果是这样，那可太好了！还请刘主任立刻告知，我们也好尽快破案，给死者和家属一个交代。”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还带着钩子。直接把刘光明架在了火上。承认不懂法，是无知；承认要妨碍公务，是违法；说自己有线索，那好，你倒是说啊！
刘光明被噎得满脸通红，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看着林正，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这哪里是个愣头青，分明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滚刀肉！
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壮汉，那壮汉却也只是皱着眉，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他们是来撑场面的，可不是来跟人辩论法律条文的。
林正仿佛没看到刘光明的窘迫，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两个壮汉，脸上露出求知若渴的神情：“对了，刘主任，还没请教，这两位同志是镇里哪个部门的？看着体格强健，精神饱满，是我们镇新成立的应急处突大队吗？要是的话，那可真是我们白马镇百姓的福气，以后我们晚上出门，安全感都多了好几分。”
“噗嗤——”
人群里，不知道是哪个村民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像一根针，扎破了刘光明那本就紧绷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这两个人是他从一个砂石场老板那里借来的打手，专门用来对付一些“不听话”的人，怎么可能是什么应急大队的。
林正这番话，看似是夸奖，实则是在点明这两个人的身份不明，是在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消解他们带来的暴力威胁。
刘光明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林正，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好！好得很！”
赵强站在一旁，心里暗暗叫爽。他当了二十年警察，受了无数的窝囊气，从未像今晚这样扬眉吐气过。他看着林正那清秀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力量。那不是权力的力量，而是一种源于规则和智慧的力量。
就在刘光明进退两难，场面陷入僵局的时候——
“所长！林干部！你们快来看！”
不远处，一直埋头在潭边搜索的年轻民警小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和一丝不确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小李半跪在一片被踩踏得有些泥泞的土地上，他手里的小型工兵铲旁边，有一小块被刨开的区域。他没有用手去碰，而是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着那片新翻出来的泥土。
“这里的土……颜色不对劲！”
赵强和林正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借着强光手电的光，他们清晰地看到，在那层黑褐色的表土之下，翻出来的泥土，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灰白色，还夹杂着许多细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颗粒。
赵强用镊子夹起一小块，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类似于硫磺和化学试剂混合的刺鼻气味，钻入鼻腔。
他脸色大变，猛地抬起头，和林正对视了一眼。
两人眼中，都看到了同一个结论——这不是普通的土！这很可能是经过某种化学方法浸泡、筛选后剩下的矿渣！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惊雷，将之前所有的推测，都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牛建国他们，真的在盗采矿产！
而一直站在警戒线外的刘光明，当他看到小李挖出的那片灰白色泥土时，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是一种比死人还要难看的惨白。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源于内心最深处的巨大恐慌。
他完了。
他知道，这个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林正没有理会身后那个已经快要站不稳的党政办主任。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那堆矿渣里，夹起一块最大的、约有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石块。
他站起身，转过头，迎着刘光明那双写满了惊骇和绝望的眼睛，将那块石头递到他面前。
林正的表情依旧平静，声音也依旧温和，却像来自九幽地府的审判之音，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刘光明的心上。
“刘主任，你代表镇政府而来，见多识广。能不能给我们这些基层同志，科普一下。”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