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医的最后通牒,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将小泉那间本就破落的小院彻底冻结。阿蛮不敢再大声说话,连走路都踮着脚尖,虽然以他的体型,这动作显得格外滑稽且无效。鹦鹉似乎也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不再整日聒噪,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蹲在梁上,偶尔用小眼睛瞥一眼呆坐的主人。
小泉没有再试图去争辩,也没有再去碰他的药囊和银针。他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他那寥寥几件行李。几件粗布衣服,师父留下的几本残破医书,还有那个陪伴他走南闯北、装着各种“宝贝”药材的旧药囊。动作缓慢,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滞。
苏婉清闻讯赶来过一次,看着小泉沉默收拾的样子,眼圈瞬间就红了。她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知道,父亲苏弘文已经尽力周旋,但此次王太医是动了真怒,加之李医官等人煽风点火,流言蜚语已成鼎沸之势,再难挽回。她留下一包碎银子,低声道:“离开太医局……或许也好。京城居,大不易,这些银两你且拿着,找个地方,开间小药铺,安稳度日吧。”
小泉看着那包银子,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开间小药铺?他从未想过。他学医,不是为了安稳度日。
阿蛮看着小泉的动作,急得抓耳挠腮,围着那点可怜的行李转圈,瓮声瓮气地嘟囔:“恩公,咱……咱真要走啊?走了俺去哪吃烧鹅?孙管事昨天还偷偷给俺塞了只酱肘子呢……”他对于离开的理解,朴素地集中在伙食问题上。
鹦鹉飞下来,落在收拾好的包袱上,歪着头看着小泉,突然冒出一句:“穷酸!要饭去!”
小泉没有像往常那样弹它脑崩儿,只是伸手,轻轻拂过它光滑的羽毛,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难道,这京城,这所谓的天下医者圣地,真的容不下他这一套“山野”医道吗?规矩,礼法,身份,颜面……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竟比活生生的人的病痛更重要?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心头像是堵着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喘不过气。
夜色渐深,寒意侵人。小泉已将行李打包好,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一个不大的包袱而已。他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看着那扇被王太医踹坏、只用木条勉强钉住的院门,心中一片萧索。明日,该去向何方?是回那记忆已然模糊的山野,还是真如苏姑娘所说,在京城某个角落开间无人问津的小铺子?
就在他思绪纷乱,准备吹灯歇息,迎接这太医局最后一晚时——
“咚,咚咚。”
院门,被轻轻叩响了。
不是李医官那夜的粗暴,也不是容嬷嬷的克制,这叩门声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格外突兀。
小泉和阿蛮同时一怔,对视一眼。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孙管事?还是哪个不知情的“老客户”?
阿蛮看向小泉,用眼神询问。小泉皱了皱眉,示意他去开门,自己则警惕地站了起来。
阿蛮走到门后,费力地挪开那些充当门闩的木条,将破败的门板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两个人。
前面一人,身形高大,披着一件厚重的、材质普通的深色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隐约看见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气势,仿佛周围的夜色都因他而变得凝重。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披着斗篷的随从,身形精干,目光如电,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却散发着一种久经沙场的锐利气息。
“可是林小泉林大夫的居所?”前面那高大之人开口,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仪,仿佛金石交击,在这小院里回荡。
小泉心中一动,这声音,这气度,绝非寻常宫人或官吏。他上前一步,拱手道:“晚辈便是林小泉。尊驾是?”
那高大之人并未回答,而是迈步直接走了进来,随从紧随其后,并顺手将破门重新掩上。他的目光在院内扫过,掠过那简陋的屋舍、堆放的草药,最后落在小泉那张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却又眼神清亮的脸上,微微停顿。
“本王……”他开口,随即似乎觉得不妥,顿了一下,改口道,语气却依旧带着一种天生的居高临下,“……我身患隐疾,缠绵多年,太医院众太医束手无策,用了无数方剂,皆如石沉大海。”
他说话不快,每个字却都带着分量:“听闻你擅治怪病,用药不拘一格,常有奇效。故今夜冒昧前来,特来相求。”
小泉看着他,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那兜帽之下,定然是一双锐利而充满审视,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意味的眼睛。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隐疾?这来头,恐怕比之前的郡王、曹公公,甚至容嬷嬷背后的主子,都要大得多!
他心念电转,这位自称“本王”又改口的神秘人,究竟是谁?他患的,又是何等连汇聚天下名医的太医院都治不了的“隐疾”?
是机遇,还是更大的麻烦?
小泉看着这位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心知这可能是他在京城存留的最后机会,一个绝处逢生的契机;但也可能,是一个一旦沾染,便再难脱身的、更大的漩涡。
他深吸一口气,清亮的眼神对上那兜帽下的阴影,缓缓开口道:
“既如此,请尊驾入内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