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鹤风波的结果,是小泉被怒气冲天的管事太监和李医官联手,像提溜小鸡崽一样,“请”回了那间西角落的破旧宿舍,并被严令在没有新的“安排”之前,不得踏出宿舍小院半步。阿蛮看着垂头丧气(主要是因为没给鹤扎成针)的恩公,憨憨地安慰:“恩公,没事,这院子也挺好,俺刚才看见有蚂蚁搬家,可热闹了。”
鹦鹉在窗棂上蹦跶,尖声总结:“禁足!活该!”
小泉倒也没太沮丧,禁足就禁足吧,反正这太医局规矩太多,外面那些人也古里古怪,不如在屋里清静。他正好可以整理一下师父留下的手札,顺便琢磨琢磨那只仙鹤的“气滞”之症该如何迂回治疗。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者说,小泉这块“磁石”,总能吸来各种意想不到的“铁屑”。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小泉正盘腿坐在硬板床上,对着师父那本残破的《奇症杂录》比划划,宿舍那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缝。
来人是太医局一位姓张的录事,专司文书抄录、档案整理之类的杂务。张录事年纪不大,面容和善,带着几分书卷气,不像其他医官那样对小泉横眉冷对。他探头进来,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小泉和阿蛮(后者正在墙角研究蚂蚁路线),才闪身进来,手里还拿着几卷抄录好的脉案。
“林……林见习生。”张录事压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冒昧打扰。这几份是前几日几位贵人请脉的脉案抄录,王大人吩咐归档。我……我瞧你虽行事……呃……独特,但于医道似有见解,想请你帮忙看看,这抄录的术语、方剂可有疏漏之处?”
张录事自有他的小算盘。太医局内派系林立,他这样的小人物稍有不慎就可能卷入职司纠纷。让小泉这个“局外人”、“愣头青”帮忙把关,既安全,说不定真能发现些自己没注意到的细节。毕竟,这小子连王太医都敢扎,贡品都敢说成萝卜,看几份抄录的脉案,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
小泉一听是贵人的脉案,顿时来了精神。在山里,他可见不到这么多“富贵病”的案例。他接过那几卷纸,如同饿汉见到了面包,连忙道:“不打扰不打扰!多谢张录事!晚辈一定仔细看!”
他迫不及待地展开第一份脉案。这是一位王妃的诊录,症状是“夜寐不安,心烦悸动,脘腹胀满”,太医诊断为“思虑过度,心脾两虚”,开的是归脾汤加减,以益气补血,健脾养心为主。
小泉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手指点着“脘腹胀满”几个字,摇头自语:“不对啊。既已脘腹胀满,舌苔记载亦是微腻,分明是中焦气机壅滞,湿浊内停之象。归脾汤中人参、黄芪、白术皆是补益之品,龙眼肉、酸枣仁亦偏滋腻,此时投用,岂非闭门留寇,加重湿滞?难怪记载‘连服五剂,胀满反甚’……”
他抬起头,看向张录事,一脸的不认同:“此症明显是肝气郁结,横逆犯脾所致的肝郁脾虚之证!肝郁化火则心烦悸动,克伐脾土则脘腹胀满。当以疏肝解郁为主,健脾为辅才是正理!应用柴胡、白芍、枳壳之类疏理肝气,佐以茯苓、白术健运脾气。这方子,方向错了,如隔靴搔痒,不仅无效,反而添堵!”
张录事听得目瞪口呆,额角渗出细汗。他虽不通高深医理,但也觉得小泉说得似乎……很有道理?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原方无效的关键!他连忙示意小泉小声些。
小泉不以为意,又翻开第二份。这是一位年老皇亲的脉案,症状是“咳嗽痰多,色白质稀,动则气喘,畏寒肢冷”,诊断为“肺肾两虚,痰饮内停”,用的是金匮肾气丸合三子养亲汤加减。
“尺部脉象沉微无力,确是肾虚不纳气之兆。”小泉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但痰多色白质稀,乃寒饮内伏。三子养亲汤中白芥子温化寒痰尚可,但苏子、莱菔子皆偏降气,于肾不纳气之喘证,实为不宜!金匮肾气丸温补肾阳固然对症,但力度温吞,对于这等沉寒痼疾,犹如杯水车薪!”
他手指敲着桌面,语气带着一种遇到简单题目却被复杂化的不满:“此证关键在于‘寒’与‘虚’!为何不加一味细辛?细辛辛温走窜,能彻骨透窍,温肺化饮,通达内外,最能驱散这等沉寒积冷!配上附子、麻黄(需谨慎用量)开宣肺气,温阳利水,方能直中病所!加一味细辛,立竿见影!这方子,太保守了!”
“细……细辛?”张录事声音都发颤了。细辛可是有“辛不过钱”之说,带有小毒的猛药,等闲太医绝不敢在给皇亲贵胄的方子里轻易使用!这小子开口就是细辛、附子、麻黄,这……这是要上天啊!
小泉完全没注意到张录事惨白的脸色,又拿起第三份脉案准备点评。
“别!别看了!”张录事魂飞魄散,一把抢过小泉手中剩下的脉案,像是抢回了什么烫手山芋,连连作揖,“林见习生,够了!够了!多谢指点!我……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他原本只想找个免费劳力校队文字,没想到请来一尊口无遮拦、专捅马蜂窝的“大神”!那些点评,句句在理,却也句句要命啊!这要是传出去,开方的太医们还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和林小泉?
小泉看着张录事仓惶的背影,茫然地眨了眨眼:“这就走了?我还没说完呢……后面那方子肉桂用量也偏大了些,虚火浮越之象未除,反而可能助火……”
角落里,阿蛮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说:“恩公,你把那个官儿吓跑了。”
鹦鹉扑棱着翅膀,精准地模仿着小泉刚才的语气,尖声叫道:“隔靴搔痒!太保守!加细辛!”
小泉无奈地耸耸肩,重新拿起师父的手札,嘀咕道:“我说的是实话嘛。京城里的人,看病怎么都喜欢绕弯子……”
他并不知道,他这几句“力透纸背”的点评,虽然张录事打死也不敢外传,但那种被一语道破关键、仿佛被剥开伪装般的震惊和隐隐的佩服,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几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脉案、且有真才实学的太医心中,漾开了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有人暗中嗤笑他狂妄无知,有人不屑一顾,但也有人,比如那位素来以医术精湛、性格耿直着称的刘太医,在偶然从张录事闪烁其词中捕捉到一丝信息后,独自沉吟了许久,看着太医院那程式化的方剂,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才华,如同锥处囊中,终究会露出尖角。只是小泉这露出尖角的方式,过于锋利,过于直接,在他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已然刺伤了不少人,也让他在这官僚体系的太医局中,更加孤立,却也……更加引人注目(以一种危险的方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