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城,天热得跟蒸笼似的,连街边的癞皮狗都耷拉着舌头,躲在阴凉地里懒得吠一声。林小泉却浑然不觉,他一颗心全都系在眼前这片巍峨耸立的建筑群上。
青砖碧瓦,飞檐斗拱,朱红色的大门足有两人高,上面碗口大的铜钉在日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门楣上,御笔亲书的“太医局”三个鎏金大字,气势逼人。门口两侧,各蹲着一只威风凛凛的汉白玉石狮子,鬃毛卷曲,目若铜铃,仿佛随时会扑下来将任何不敬之人撕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草药清香和森严规矩的特殊气味,让小泉这个刚从山野里钻出来的土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嘶——”小泉吸了口凉气,不是怕的,是惊的。他扯了扯身边苏父——苏弘文,一位在太医院任职多年,性格温吞儒雅的御医——的袖子,低声道:“苏伯伯,这房子……‘肝火’很旺啊!您看这颜色,朱红属火,如此大面积使用,加之格局逼仄,气机不得疏泄,久居于此的人,怕不是个个都心浮气躁,口干舌燥?”
苏弘文今日特意穿了最体面的官服,本就紧张,生怕这故人之子在太医局门口就闹出笑话,闻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压低声音呵斥:“休得胡言!此乃皇家重地,一砖一瓦皆有规制,岂是你能妄加评议的?跟紧我,少说话,多看!”
小泉缩了缩脖子,眼睛却像不够用似的,滴溜溜乱转。他看见穿着各色官袍的人步履匆匆地进出,个个面色凝重,目不斜视,仿佛脚下踩着的是烧红的铁板,多停留一刻都会烫伤。他们看向小泉这身着粗布短褂、身后还跟着一个铁塔般憨傻护卫(阿蛮)和一个蹲在护卫肩上、眼珠子乱转的鹦鹉的组合时,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惊异、鄙夷,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小泉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或者说,他压根没往心里去。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门口那对石狮子吸引了过去。
左边那只,昂首向天,姿态雄健。右边那只,微微俯首,似在审视来人。小泉的目光在右边那只石狮子身上逡巡不去,眉头越皱越紧。他看见狮子基座上,有几道深刻的裂纹,那是岁月风雨留下的痕迹;狮爪部位,因为常年被人触摸(求个吉利),显得格外光滑,甚至有些暗淡。
“不对,不对劲……”小泉喃喃自语,脚下不由自主地就挪了过去。
苏弘文正整理衣冠,准备跟相熟的守门侍卫打个招呼,一回头,发现身边没人了!再定睛一看,魂儿差点吓飞——小泉已经凑到了那石狮子跟前,伸出两根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搭在石狮子探出的前爪腕部(他想象中的腕部),屏息凝神,那模样,竟像是在……诊脉?
“小泉!你做什么!快回来!”苏弘文声音都变了调。
小泉却恍若未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指尖感受着玉石冰凉坚硬的触感,眉头锁成了“川”字,摇头晃脑地分析起来:“怪哉!体表冰凉刺骨,触之坚硬如铁,此乃‘寒邪直中,凝滞经络’之象。再看这‘面色’(石皮),晦暗无光,带有裂痕,是‘气血亏虚,不能濡养皮毛’……咦?这‘爪部’(被他当成手腕的地方)为何如此光滑,脉象……嗯,沉涩无比,如轻刀刮竹,往来艰难!这是风寒湿邪入侵已久,深入筋骨了啊!”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脸上露出一种“我终于找到病根了”的兴奋神情,回头对目瞪口呆的苏父和阿蛮说道:“苏伯伯,阿蛮,你们看!这石狮兄病得不轻啊!常年在此站岗,风吹日晒雨淋,寒湿之气由足部(基座)侵入,上行至躯干、爪臂,导致气血运行不畅,经络闭塞!若不及时救治,恐有‘瘫痪’之虞!依我看,需得用上等艾绒,在其关节穴位处施以艾灸,驱散寒邪,再辅以活血化瘀之药油外涂,或可缓解!”
说着,他竟然真的从随身的破旧药囊里摸索起来,看样子是想掏出艾灸的家伙事儿。
守门的两位侍卫,从一开始的惊愕,到后来的难以置信,再到现在的憋笑憋得满脸通红,肩膀不住耸动。他们值守太医局多年,见过狂生,见过名医,见过求药的达官贵人,可这对着石狮子号脉、还要给它艾灸的,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苏弘文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也顾不得仪态了,死死抓住小泉那只还在石狮子上“切脉”的手,用力把他拽了回来,声音带着哭腔:“我的小祖宗!那是石头!是石狮子!是死的!它没有脉!更没有风寒湿邪!!”
小泉被拉得一个趔趄,很不服气,指着石狮子基座的裂缝争辩:“苏伯伯您看,这‘病征’如此明显,怎能讳疾忌医呢?万物有灵,石头亦是天地所生,怎会无病?只是其‘病症’与我们血肉之躯表现不同罢了……”
“闭嘴!”苏弘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一边死死拽着小泉,一边对那两个忍笑忍得辛苦的侍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二位军爷见谅,这孩子……这孩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心思……比较单纯。”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蹲在阿蛮肩头的鹦鹉,似乎觉得这场面十分有趣,扑棱了一下翅膀,扯着破锣嗓子,字正腔圆地模仿着苏弘文刚才气急败坏的语气,高声叫道:
“傻小子!那是石头!”
“傻小子!那是石头!”
清脆响亮的鸟鸣在寂静威严的太医局大门前回荡,格外刺耳。
“噗——”
其中一个侍卫终于没忍住,笑喷了出来。另一人也赶紧捂住嘴,但剧烈抖动的身体出卖了他。
小泉看着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的苏伯伯,又看看那对显然“病入膏肓”却无人理会的石狮子,再听听鹦鹉那惟妙惟肖的学舌,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搞砸了。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几分茫然和无辜。
苏弘文长长地、绝望地叹了口气,拉着小泉,几乎是逃也似的,在一片诡异的目光和压抑的低笑声中,匆匆跨过了那扇高大的朱红门槛。
人,总算是进来了。
可关于“傻小子要给石狮子艾灸治病”的笑话,却像长了翅膀一样,先他一步,飞进了太医局的深宅大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