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一股缠绵悱恻的劲儿,淅淅沥沥,没完没了。苏婉清被救回苏府已有两日,身上的些许皮外伤早已愈合,连个红印子都没留下,小泉那手调配外伤药的功夫,苏府上下无人不服。
然而,有些“伤”,却不是金疮药能解决的。
比如,心灵上的创伤。
白日的苏婉清,依旧是那位清冷自持、举止得体的苏家大小姐,只是脸色比往常更苍白几分,话也更少。可一到夜里,那被匪徒掳走的惊魂一幕,便化作无数狰狞的碎片,在她梦境中反复上演。
“啊——!”
夜深人静,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惊叫从绣楼传来,紧接着是丫鬟低声安抚和啜泣的声音。
守在客舍的小泉支棱着耳朵,听到这动静,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隔壁床的阿蛮鼾声如雷,与远处隐隐传来的女子啜泣形成了极不协调的二重奏。
“唉!”小泉猛地坐起身,抓了抓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再这么下去,苏小姐没垮,我先垮了!”
他倒不是嫌弃苏婉清吵,而是医者的本能让他无法对近在眼前的“病患”坐视不理。尤其是这“病患”还是因为他(至少他这么认为)才受的惊吓。
“不就是安神定惊嘛……”小泉嘟囔着,赤着脚跳下床,点亮油灯,开始在他的宝贝药箱里翻找。
他的药箱,堪称一个微型的、混乱的、且时常充满意外“惊喜”的动植物园。里面除了常规的药材,还有各种晒干的、新鲜的、甚至还在蠕动的“怪东西”。这些都是他跟老道士师傅行走江湖时,从深山老林、悬崖峭壁甚至乱葬岗里淘换来的“宝贝”。
“茯神、远志、龙骨……嗯,常规操作。”小泉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将几味安神药材挑出来,“效果太温吞,对付这种重度惊吓,得来点猛的……”
他的目光在药箱角落里一扫,定格在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瓦罐上。打开罐子,里面是半罐黏糊糊、颜色诡异的墨绿色汁液,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青草、薄荷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腥气的古怪味道。
这是他从一种极其罕见的“瞌睡草”里榨取的汁液。当初他发现这种草时,旁边躺着一头睡得口水横流、呼噜震天的野猪,连他靠近都没醒。老道士师傅曾严肃告诫他,此物药性奇特,用量需极其谨慎,多一分能让人昏睡三天,少一分则效果全无,搞不好还会让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就你了!”小泉眼中闪过一丝赌徒般的兴奋光芒,“富贵险中求,良药…嗯…也差不多!”
他小心翼翼地用银簪挑了一丁点儿墨绿色汁液,混入正在小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安神汤里。汤汁瞬间泛起一层诡异的荧光绿泡泡,随即恢复正常。
“颜色还行,味道嘛……”小泉凑近闻了闻,被那混合型怪味呛得打了个喷嚏,“……加点甘草遮一遮。”
天刚蒙蒙亮,小泉就顶着一对黑眼圈,端着他那碗精心炮制的“超级无敌改良版安神定惊汤”,出现在了苏婉清的绣楼外。
接待他的是苏婉清的贴身大丫鬟翠儿,小姑娘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看见小泉,如同见了救星:“林大夫,您可来了!小姐昨夜又惊醒了好几次,这会儿刚迷糊糊睡下……”
“无妨,把这碗汤药让小姐服下,保准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雷打不动。”小泉拍着胸脯保证,只是那底气,听着有点虚。
翠儿将信将疑地端着药碗进去了。小泉搓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心里七上八下:“应该…大概…也许…不会出什么岔子吧?那头野猪最后不也醒了吗?还胖了好几斤呢……”
就在小泉考虑是不是该先去准备点解药以防万一的时候,绣楼里传来了动静。
不是惊叫,也不是啜泣。
而是一种……极其细微、均匀、悠长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极轻的、满足的呢喃。
翠儿轻手轻脚地走出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林大夫,神了!小姐喝完药,眉头立刻就舒展开了,睡得可沉了!连梦话都不说了!”
小泉长舒一口气,感觉腿都有些发软,赶紧扶住旁边的廊柱。赌对了!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苏婉清此刻,正沉浸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梦境中,没有阴森的破庙,没有凶神恶煞的匪徒。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开满奇异花朵的草地上,阳光和煦,微风拂面。突然,天空一声巨响……哦不,是没有巨响,只有一道金光闪闪的身影,伴随着不太协调的、类似街头卖艺的敲锣声,闪亮登场!
那身影,穿着歪歪扭扭、似乎大了两号的金色纸板铠甲(边缘还有没剪干净的毛边),头上顶着一个明显是铜盆改造成的“金盔”,手里拿着一根……呃,一根散发着浓郁药草味的捣药杵,杵头上还沾着几片没捣碎的茯神。
虽然装扮极其山寨,但那张脸,苏婉清认得——正是林小泉!
只见“金甲神人·泉”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梦境中那几个模糊的、试图靠近苏婉清的匪徒黑影面前,没有想象中的飞天遁地、法术对轰。他只是举起那根捣药杵,对着黑影们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
“呔!尔等宵小,肝火过旺,肾水不足,一看就是阴阳失调之症!还不快快伸出舌头,让本神人看看舌苔!”
黑影们似乎被这不着调的台词整懵了,呆立原地。
“金甲神人·泉”却不依不饶,抡起捣药杵,不是砸,而是……戳!
“给你扎个安神针!哦,没带针,用杵代替一下!”
“给你来个清心寡欲点穴手!穴位好像不太对?不管了,大概就这位置!”
“再给你灌一碗黄连清热败火汤!保证苦到你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
他就像个忙碌的赤脚医生,对着几个黑影一通“望闻问切”加“物理超度”,动作滑稽,言语奇葩。那几个凶神恶煞的黑影,在他这通操作下,竟然真的开始抱头鼠窜,不是被打跑的,更像是被烦跑的、被吓跑的、以及被那想象中的“黄连汤”苦跑的……
苏婉清在梦里看得目瞪口呆,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但看着小泉那副一本正经、却又漏洞百出的“神人”模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和……莫名的喜感,油然而生。
等到黑影被全部“治愈”,“金甲神人·泉”转过身,对着苏婉清,露出了一个标志性的、带着几分憨气和傻气的笑容,还比了个……大概是表示“搞定”的手势,只是那手势怎么看怎么像在示意“诊金五文”。
……
日上三竿,苏婉清果然悠悠转醒。
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深沉。醒来后,只觉神清气爽,连日的惊惧疲惫一扫而空。
然而,当她回忆起那个荒诞离奇却又细节拉满的梦境时……
“噗嗤——”
她没能忍住,笑出了声。随即意识到失态,立刻用手掩住檀口,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已是笑意盈盈。
可笑着笑着,她的脸颊却不受控制地飞起两抹红霞,越来越红,最后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金甲神人?捣药杵?看舌苔?黄连汤?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可偏偏,梦境里那个穿着劣质金甲、行为搞怪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身影,与现实中那个时而精明、时而迷糊、医术诡异却总能创造奇迹的少年郎,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小姐,您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翠儿端着温水进来,关切地问。
“没、没有!”苏婉清连忙摇头,把发烫的脸颊埋进柔软的锦被里,声音闷闷地传来,“林…林大夫的汤药,很…很有效。”
她实在没好意思说,有效是有效,就是这安神汤的“副作用”,有点……过于别致了。
消息很快传到苏府上下。
大小姐服了林小泉大夫特制的安神汤,不但一夜安眠到天亮,醒来后容光焕发,甚至……还心情颇佳地笑了?!
一时间,苏府众人对这位准姑爷(虽然还没正式官宣,但大家心里都这么认为了)的医术,尤其是那种能深入“灵魂”、搞定连御医都可能束手无策的“心理创伤”的诡异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看见了没?林大夫这才是真本事!连做噩梦都能治!”
“可不是嘛!以后谁再说林大夫是野路子,我第一个不服!”
“就是熬的药颜色怪了点,味道……嗯,比较提神醒脑。”
小泉听着这些议论,背着手,在院子里踱着方步,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只是那微微扬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嗯,看来我对‘瞌睡草’的用量掌控,已然出神入化!”他得意地想,完全忘记了昨夜自己在院子里踱步时的那份忐忑。
而他肩头的鹦鹉,适时地扯着嗓子补充了一句,道破了真相:
“歪打正着!嘎嘎!”
小泉:“……闭嘴!今晚瓜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