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之上,白少杰果然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试探沈青萝的机会。
他一会儿指着墙上,那副据说是前朝画圣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请她品鉴一二。
一会儿又命人,呈上两块,看似一模一样的前朝古玉,让她分辨真伪。
甚至,他还即兴赋诗一首,邀请沈青萝与他对上。
他出的每一个难题,都极其考验一个人的学识与见地。
换做是任何一个寻常的闺阁女子,恐怕早已是捉襟见肘,丑态百出。
然而,他面对的是沈青萝。
更准确地说,是她身体里曾经与天下间,顶级的文人墨客谈经论道,与最狡猾的番邦使臣斗智斗勇的……铁血太后,魏明月!
“……吴道子,用笔圆转飘逸,有‘吴带当风’之称。”沈青萝看着那幅画说道,“而此画笔锋虽也飘逸,但在转折之处,却略显生涩与刻意。尤其是这第八位神仙的衣带,其线条更是断了气韵。”
“若民女没有猜错,”她指着画卷右下角隐秘的印章,“此画,应是吴道子的高徒,卢楞伽的……仿作。”
“啪。”
白少杰手中的折扇,猛地,合上了。他看着沈青萝,眼眸里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
这幅画的秘密,整个江南,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
她,竟然,只看了一眼,便道破了天机?!
“……至于,这两块古玉。”沈青萝又走到那两块古玉前,她甚至都没有用手去触摸,只是将它们凑到鼻尖,轻轻地嗅了嗅。
“左边这块,有和田暖玉独有的油脂之气,温润,厚重,是真品。”
“而右边这块,”她的嘴角勾起嘲讽的微笑,“虽然也做出了传世的包浆,但那股用滚油和草木灰,反复浸泡了七日之后才会产生的火燎之气,却依旧瞒不过我的鼻子。”
“是赝品。”
她,再次,一语中的!
整个宴会之上,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叹声!
所有之前还对她心怀轻蔑的江南名流,此刻,看着她的眼神,都变了!
而白少杰的脸上,那副风雅的微笑,也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秘女子,心中的那份自信,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做出了最后的试探。
他亲自为沈青萝斟上了一杯,早已备好的顶级“碧螺春”。
那茶水之中,早已被他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他从温先生那里得来的……迷药。
“苏老板,博古通今,白某,佩服。”他将茶杯推到沈青萝的面前,笑呵呵地说道,“请。”
他就不信,她这鼻子,还能闻出这杯茶水里藏着什么玄机!
沈青萝,看着眼前那杯清亮碧绿,香气扑鼻的茶水。
她知道,真正的鸿门宴,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没有拒绝。
她只是端起那杯茶,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吹气。
然后,在白少杰那充满了期待与算计的目光中,她忽然,笑了。
“白公子,”她看着他,缓缓地说道,“这茶,是好茶。”
“只是,这泡茶的水,似乎,用得不太对。”
“您这水,取的是山顶的雪水,虽然清冽,却也寒气过重,与这碧螺春的温性,略有相冲。”
“依民女浅见,”她缓缓地,将那杯茶放回了桌上,“若是能换成那从宫中流出来,用‘澄心堂’贡纸的纸浆,所浸泡过的……‘玉泉水’,来冲泡。”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那滋味,想必会更加醇厚,也更加……‘地道’吧?”
“轰!”
“澄心堂”三个字一出,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白少杰的头顶!
他那张风雅微笑的脸,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他猛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沈青萝,那双眼眸里露出了毫不掩饰的……
杀意!
沈青萝那句,云淡风轻却又字字诛心的话语,如同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白少杰那颗,总是波澜不惊的心上。
“澄心堂”!
这三个字,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依仗!
他怎么也想不通,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北方女人,到底是如何窥破了这个,连江南总督都未必知晓的天机!
那一瞬间,他的面具,终于碎裂了。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整个“听雪小筑”之内,那原本还充满了诗情画意的风雅气氛,瞬间便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杀意,给冻结了。
所有宾客,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都能感觉到,这位将整个苏淮府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玉算盘”,是真的,动了杀心!
然而,面对着他足以让寻常人,都肝胆俱裂的滔天杀意。沈青萝,却依旧是稳坐如山。
她甚至,还端起了面前那杯,她早已闻出被下了迷药的“碧螺春”,轻轻地吹了吹气。
“……白公子,”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静无波,仿佛根本就没有感觉到,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杀意,“您,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民女说错了什么话,惹得您,不高兴了?”
她这副,“无辜”而又“茫然”的模样,让白少杰即将要喷涌而出的怒火,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他死死地盯着沈青萝,那双精明到了极点的眼睛,在她的脸上反复地扫视着,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她,到底是在诈自己?还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若是前者,自己现在动怒,便是不打自招。
可若是后者……
白少杰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苏老板,”许久之后,他才重新坐了回去,那张早已失去了血色的脸上,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真会,开玩笑。”
“什么‘澄心堂’,什么‘玉泉水’,白某……白某,从未听过。”
“或许,是苏老板您,从北方的某个话本子里,看来的趣闻吧。”
他,选择了,抵赖。
“哦?是吗?”沈青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手中的茶杯,轻轻地放回了桌上。
“既然,白公子说是趣闻,那,便是趣闻吧。”
她缓缓地站起身,对着在场的所有宾客,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今日,多谢白公子盛情款待。只是,民女忽然觉得身体不适,民女就先告辞了。”
说完,她便在众人充满了复杂与敬畏的目光中,带着杏儿,转身从容离去。
直到看似柔弱,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时。
白少杰那,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才缓缓地,松了开来。
他的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他知道,自己,看走眼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来自北方的肥羊。
那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饿狼!
……
“主人,您,太大胆了!”
回去的马车上,一直跟在沈青萝身后,扮演着“透明人”的苏轻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的脸上,此刻,却是凝重与后怕。
“您今日,当众点破‘澄心堂’,无异于是与白少杰彻底撕破了脸!他此人,睚眦必报,手段毒辣,我怕……”
“怕他会派人来暗杀我们?”沈青萝打断了她,脸上却是一种与她截然相反的轻松。
“他会的。”她脑中的魏明月,冷冷地说道,“但,不是现在。”
沈青萝将魏明月的判断,转述给了苏轻烟:“轻烟,你放心。像白少杰这种,自诩为‘棋手’的聪明人,最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在没有摸清我们真正的底细之前,他是绝不会轻易地,用‘暗杀’这种,最下乘的手段的。”
“他,会选择,在另一个战场上,将我们彻底击溃。”
“另一个战场?”苏轻烟有些不解。
沈青萝的目光,透过车窗,望向了窗外灯火璀璨,繁华如梦的苏淮府,嘴角充满了战意的微笑。
“没错。”
“一个,他自认为,最擅长,也最不可能输的战场。”
“商场。”
……
正如,沈青萝(魏明月)所料。
那场,“听雪小筑”的鸿门宴之后,白少杰,并没有立刻,派出杀手。他反而比之前,更加的安静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场,针对“苏老板”,针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北方巨富”的,无声的绞杀,已然在整个江南的商界,悄然展开。
第二日,苏宅,便收到了数十封,措辞委婉,却又态度坚决的“退货信”。
那些,之前还对“苏老板”,趋之若鹜的丝绸商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都以“资金周转不灵”为由,取消了与苏宅的所有订单。
紧接着,苏宅名下,那几家才在苏淮府站稳了脚跟的茶庄,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他们所有的供货渠道,在一夜之间,被全部切断!
那些前几日还对苏轻烟感恩戴德的茶农们,竟像是约好了的一般,集体撕毁了合约,任凭苏轻烟开出再高的价格,都无人再敢卖给他们一片茶叶!
很显然,是“玉算盘”白少杰,出手了。
他在用这种最霸道的方式,向整个江南商界,宣告着他的权威。
也向沈青萝,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过江龙”,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在江南,我,才是规矩。
“……主人,”苏宅之内,苏轻烟看着手中写满了“违约”和“断供”的报告,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白少杰,已经封锁了我们所有的渠道。再这么下去,不出十日,我们便会弹尽粮绝,彻底被挤出江南市场。”
“慌什么。”沈青萝,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正与杏儿,悠闲地在后花园里,喂着锦鲤。
“他越是如此,便说明,他越是心虚。”她将手中的鱼食,撒入池中,看着那些争相抢食的锦鲤,缓缓地说道,“他这是在逼我们,与他进行最后的决战。”
“决战?”
“没错。”沈青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鱼食碎屑,眼中是与魏明月如出一辙的,运筹帷幄的精光。
“既然,他想战。”
“那我们,便陪他,好好地战上一场。”
“轻烟,”她转过身,看着苏轻烟,下达了一道无比震惊的指令。
“你,立刻,以我‘苏老板’的名义,向整个苏淮府的茶农,放出话去。”
“就说,三日后,我要在城外的‘神农庙’,召开一场‘江南斗茶大会’!”
“无论是哪个山头,哪个村寨的茶农,皆可将自己今年新出的茶叶,拿来参会!”
“届时,我会请来,全江南顶级的品茶大师,共同品鉴!”
“最终拔得头筹者,不仅能获得,‘江南第一名茶’的牌匾,更能得到我‘苏老板’,一万两白银的……独家收购合约!”
“我要,釜底抽薪!”
“我要当着整个江南人的面,将白少杰这个‘土皇帝’,从他那坐了几十年的,茶叶霸主的宝座之上,给硬生生地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