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黎明。
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穿透藤蔓的缝隙，照进这阴冷的山洞时。
萧彻那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缓缓地，褪了下去。
他那急促而混乱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沈青萝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退了。”
她轻声地对自己，也对脑海里的魏明月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喜悦。
“别高兴得太早。”魏明月的声音，依旧冷静，“高烧，只是表象。他体内的伤，和他脑中的淤血，才是，真正致命的东西。我们，还远没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接下来的几日，这座，与世隔绝的山洞，便成了沈青萝一个人的战场。
白日里，她会在魏明月的指导下，如同最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山谷里，四处搜寻。
她找到了，能清热解毒，治疗外伤的“金疮小草”。
她找到了，能充饥果腹，补充体力的“黄精”和“茯苓”。
她甚至，还在一处危险的瀑布之下，找到了魏明月口中，能活血化瘀，治疗脑部创伤的，传奇草药——“龙眼草”。
每当，她带着满身的泥污和伤痕，将这些，能延续他们生命的“希望”，带回山洞时。
那个失去了光明的帝王，便会侧着耳朵，静静地聆听着她的脚步声。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失明的事实。
也接受了，自己从一个掌控者，变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废人”的现实。
他不再咆哮，也不再愤怒，只是，变得异常的安静。
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便是听沈青萝为他描述，他再也无法看到的世界。
“……今天，雨停了。”沈青萝一边，将捣碎的“龙眼草”，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眼皮上，一边用轻柔的语调对他说道，“洞外的天空，是被雨水洗过很干净的蓝色。山谷里的雾气也散了，我看到对面那座山崖上，开满了红色像是火焰一样的……野杜鹃。”
“……我还找到了一窝，刚出生没多久的，山雀。它们的羽毛还是嫩黄色的，叫声又细又脆，像是在……唱歌。”
萧彻，静静地听着。
他看不见，但他能通过她的描述，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比他亲眼所见，还要生动的画卷。
他发现，自己，开始贪恋这种感觉。
贪恋，她那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清雅的气息。
贪恋，她那总是能让他，安定下来的，温柔的声音。
更贪恋，她身上那股，无论身处何等绝境，都不会被击垮的坚韧力量。
这种贪恋，在他那颗，孤寂了二十余年的帝王之心里，悄然地生根，发芽。
直到，第五日的，夜晚。
那晚，山谷里的月色，很好。
沈青萝，像往常一样，为萧彻，换上了最后一次的“龙眼草”药敷。
“……这是，最后一株了。”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担忧，“若是，再没有效果，我们……”
她的话，还未说完。
躺在她膝上，一直紧闭着双眼的男人，身体却猛地一颤！
他那双，空洞了数日的眼眸，忽然，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光。”
他用充满了不敢置信，颤抖的声音，轻声说道，“……我……我好像，看到了……光。”
沈青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萧彻，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起初，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的黑暗。
但，渐渐地，在那片黑暗的中心，一点橙黄色，微弱的光晕，开始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是……是火光。是山洞里那堆，即将要熄灭篝火的光芒。
紧接着，火光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洞壁之上，那些，因为火焰跳动而产生摇曳的影子，也渐渐地在他的视野里，变得，立体了起来。
最后，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那张近在咫尺，正低着头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清丽的脸上。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他的眼里，只剩下，她。
他看到，她的脸上，还沾着几块，不知在哪里蹭到的泥污。
他看到，她那头原本如云的秀发，此刻，正用一根草绳，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她那因为疲惫而显得苍白的脸颊上。
他看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眸里，此刻，却是一种不掺杂任何伪装与心机的担忧。
这一刻，萧彻这位年轻的天子，终于，看清了。他看清了，这个，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的女子。也看清了，自己那颗，早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沦陷了的……心。
“……沈青萝。”
他缓缓地伸出手，用近乎于朝圣般的虔诚姿态，轻轻地，抚上了她那带着几分冰凉的脸颊。
他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颤。
他的声音，也因为失而复得的光明，和那份初次萌动的情愫，而变得沙哑而又充满了磁性。
沈青萝，彻底呆住了。
她被他眼中那，如同漩涡般，深邃而又炙热的情感，给彻底淹没了。
她忘了，自己是谁。
也忘了，她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正在疯狂咆哮的……灵魂。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任由他带着薄茧的指腹，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
洞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暧昧。
萧彻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的唇瓣，只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都在疯狂地燃烧。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那颗，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
他缓缓地俯下身，朝着那片，让他魂牵梦萦的柔软，吻了下去。
然而，就在那四片唇瓣，即将要触碰在一起的最后一刹那。
“啪！”
一声响亮充满了“母性愤怒”的……巴掌声，突兀地，在死寂的山洞里，响了起来！
不，那不是巴掌。
那是一只纤细的手，狠狠地推在了，当今天子的……胸膛之上！
“陛下！”
沈青萝带着几分惊慌，几分羞涩，却又偏偏夹杂着一股“长辈式”威严的声音，在洞内响起。
“请，自重！”
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萧彻，保持着被推开的姿势，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他感觉，自己不是被一个柔弱的少女推了一下。而是，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心中的情绪，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百味杂陈。有被当众拒绝的难堪，有帝王尊严受损的薄怒，有热情被冰水浇灭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让他感到抓狂的困惑。
为什么？
他想不通。
前一刻，她眼中那份纯粹的担忧，那份劫后余生的喜悦，分明不是假的。
可为何下一刻，她又如此决绝地将自己推开？那眼神，那语气，简直……简直就像是早已仙逝的母后，在训斥一个他。
而另一边的沈青萝，则早已是魂飞天外。她看着自己还保持着“推人”姿势的手，整个人都傻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回响。
我，把皇帝，给推了？！
“干得漂亮。”
脑海里，魏明月充满了满意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就是要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体统！小小年纪，不知节制，成何体统！”
“……”
沈青萝，在这一刻，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于是，山洞之内，便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一个，是怀疑人生，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恋母”情结的皇帝。
一个，是正在思考，是该先切腹还是先投河的御前女官。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堆即将要燃尽的篝火，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任由那尴尬的气氛，在空气中自由地弥漫，发酵。
不知过了多久。
“嗷呜——”
一声，悠远而嘹亮的狼嚎，从山谷的深处传了过来，瞬间，撕裂了山洞内尴尬的死寂。
也如同天籁之音，解救了，那两个，快要被尴尬淹死的人。
而紧接着，一阵军队示警号角声，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和犬吠声，忽然，从他们头顶的悬崖方向，传了过来！
是援兵！
是孟武将军的救援队！
他们，终于，找到了这里！
半个时辰后，当孟武带着一队，浑身沾满了泥浆的兵士，顺着数十条粗壮的绳索，如同天兵神将般，降到这个悬崖半山腰的隐秘山洞时。
他看到了让整个行宫都快翻了天的年轻陛下，正中气十足地指挥着沈女官，为他……递着一片从火堆里的烤蘑菇。
而那位柔弱无害的沈女官，则正一脸嫌弃地数落着陛下，火候太大，都快把蘑菇给烤焦了。
那场景，温馨，和谐，充满了……令人费解的烟火气。
让早已做好最坏打算的铁血将军，一时间，竟有些怀疑人生。
“末……末将孟武，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最终，孟武那充满了愧疚与激动地咆哮，打破了这片，不合时宜的温馨。
回程的路，远比坠崖时，要更加艰难。
萧彻，虽然已经恢复了视力，但后背的伤势依旧严重，只能由兵士们，用藤蔓和木棍，做成一个简易的担架，一步一步地抬上那湿滑的悬崖。
当他们，重新回到被山崩摧毁得，面目全非的望月亭废墟时。一名负责勘察现场的守备司校尉，神色凝重地迎了上来。
“启禀陛下，将军！”他单膝跪地，手中捧着几块，刚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东西。“我等，在山崩的核心区域，发现了这些！”
萧彻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
只见，那校尉的手中，捧着的是被烧得焦黑，还带着浓重硫磺与硝石气息的……黑色粉末残留物！
以及，几截，被利器斩断千年古树的……树根！还有一段被堵在下游河道里，用来拦截泄洪的，明显是人为夯实的……堤坝！
证据，如同最锋利的长矛，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天灾”这个，虚伪的谎言！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人为的刺杀！
萧彻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些，铁一般的证据。
他那双刚刚才重见光明的眼眸里，是一种，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冻结的，帝王之怒。
他知道，是谁，想让他死。
当他们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汤泉宫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萧彻没有休息，他甚至没有去处理，因为颠簸而再次崩裂开来的伤口。
他只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早已等候在院子里，惊魂未定的沈青萝面前。
他看着她无比憔悴，在夕阳的余晖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他的心中早已生根发芽的情愫，与那股滔天的杀意，交织在了一起。
“他们，想将我们，一同埋在这座山里。”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又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他们，失败了。”
“沈青萝，”他如此郑重地，叫着她的全名，“这场游戏，已经变了。”
“从前，是朕在暗中看着你，猜测你。而现在，朕，要让你站在朕的身边，与朕一同看着他们。”
“这是，朕，与他们之间，不死不休的……战争。”
“而你，”他看着她，那双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占有，与一种名为“信任”的，炽热光芒。
“不再是，朕的棋子。”
“你，是朕的，执棋人。”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