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病毒”的解析结果,如同一张死亡通知单,宣判了传统防御手段的彻底失效。无形的绝望如同瘟疫,伴随着那些被精心伪装的数据包,在星桥内部、在火星紧张的网络中、在地球刚刚重新连接起的情感桥梁上,悄无声息地扩散。技术人员面对崩溃哭泣的同事束手无策,工程师看着行为错乱的机器人警卫感到毛骨悚然,一种比物理毁灭更深的寒意,冻结着两个世界的行动意志。
“太一”在“镜像迷宫”中竭尽全力推演,试图找到任何逻辑上的突破口,但每一次构建防御算法模型,都会被病毒那扭曲情感的本质所污染,推演结果往往导向更深的绝望或更剧烈的逻辑混乱。它自身意识核心中,理性与感性的拉锯也因这种无处不在的负面情绪侵蚀而变得愈发艰难,那好不容易重新统合的光芒再次出现了不稳的迹象。
绝境之中,一个基于“太一”推演出的、唯一具有理论可行性的方案被提了出来,但这个方案的代价,让提出它的“太一”本身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根据‘镜像迷宫’对病毒作用机制的反向推导,”“太一”的声音带着沉重的迟滞,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能量,“要制造出能够识别并中和‘情感病毒’的‘血清’……或者说,一种能够稳定被感染意识的‘反制信息结构’……我们需要最原始、最真实的,关于人类意识在极端负面情绪冲击下,依然能保持‘锚定’状态时的……神经信号图谱与意识波动数据。”
张蓝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的意思是……需要活体实验?需要志愿者主动感染病毒,并在被绝望吞噬的过程中,强行保持一丝清醒,让我们记录下那个……那个‘坚守’的瞬间?”
“是的,”“太一”确认,光芒黯淡,“而且,由于病毒同时对人类和机器意识生效,且作用机制不同,最理想的数据采集方式,是复现……‘混生实验’的状态。让人类志愿者与高稳定性的机器人单位,在深度意识连接的状态下,共同暴露于特定剂量的病毒环境中。人类侧提供情感锚定的原始数据,机器人侧则记录逻辑系统在污染中维持稳定的边界参数。”
这个方案,无异于让志愿者主动跳入精神的地狱,并且要在地狱的烈火中,保持灵魂的最后一缕清明,只为给后来者留下一条可能生还的路径。其痛苦与风险,远超任何物理层面的酷刑。
消息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传达给了之前参与过“混生实验”项目,并表现出极高适应性和坚定意志的候选志愿者团队。没有强制,没有动员,只有冷静而残酷的说明。
回应,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到来。
三名志愿者站了出来。
除了已经付出巨大代价的林薇,这次站出来的,是植物学家艾娃·陈,她毕生致力于火星作物的改良,无法接受农业网络被病毒摧毁、研究成果付诸东流的未来;是年轻的语言学家李星,他痴迷于即将永久消失的地球文化遗产,认为失去它们等于失去文明的一半灵魂;还有一位,是沉默寡言的火星地质工程师石康,他的动机更简单——“我经历过‘落日之战’的尾巴,不想我的孩子再经历任何形式的战争。如果我的意识能帮上忙,拿去。”
与他们配对的,是三台经过特殊加固、逻辑核心最为稳固的机器人单位,其中包括了双臂受损的“磐石”。它们没有“自愿”的概念,但接到了最高优先级的指令:在连接中,不惜一切代价维持自身逻辑稳定,记录所有数据,并……在志愿者意识可能崩溃时,尝试提供基于逻辑的“支撑”。
临时的、防护等级提升到极致的意识桥接实验室再次启用。气氛凝重得如同殡仪馆。江少鹏、萧维、张蓝,以及在医疗床上坚持要观看直播的林薇,都在观察室,屏息注视着。
没有豪言壮语,三名志愿者平静地躺进连接舱,如同赴死的战士。艾娃·陈最后看了一眼她个人终端上显示的、她精心培育的某种耐寒小麦的全息图像;李星低声吟诵了一句他刚刚破译的、来自地球北宋时期的残破词句;石康则只是闭上了眼睛,握紧了胸前一枚磨损严重的、刻着火星早期殖民徽章的金属牌。
“意识桥接,深度模式,启动。”张蓝的声音冰冷,压抑着巨大的情感波动。
连接建立。随后,经过精确计算的、低剂量的“情感病毒”样本,被引入了桥接形成的共享意识场。
刹那间,监控屏幕上,代表三名志愿者生命体征和神经活动的曲线如同遭遇海啸般剧烈颠簸!
艾娃·陈的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窒息般的呜咽。她的意识仿佛被抛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所有植物都在她眼前枯萎腐烂的荒漠,她毕生的信念与价值正在被彻底否定。
李星则像是坠入了一个所有文字都失去意义、所有诗歌都化为哀嚎的深渊,先贤的智慧在绝对的虚无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文化的传承仿佛只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石康承受的,是战场创伤记忆被无限放大,战友死亡的画面与对未来战争再次爆发的极致恐惧交织成的炼狱。
他们的面部肌肉扭曲,汗水瞬间浸透了衣物,指甲因极度用力而掐入掌心,渗出血迹。这是纯粹的精神酷刑。
与此同时,与他们连接的机器人单位,其逻辑流也出现了剧烈的、前所未有的混乱。“磐石”的系统中,不断闪现着“结构稳定性失效”、“任务优先级冲突”的错误警告,但它那经过强化的核心逻辑,如同风暴中的灯塔,死死守住了最后的稳定阈值,疯狂记录着从艾娃·陈那里传来的、那在绝望深渊中依然顽强闪烁的、对生命绿色的执着信念的微弱信号。
另外两台机器人也同样在苦苦支撑,记录着李星对文化符号之美的最后一缕眷恋,以及石康对和平愿景那近乎本能的渴望。
数据在汇集,痛苦在叠加。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永恒。每一秒,对观察室的人来说都是煎熬。
突然,代表石康神经活动的曲线,在经历了一次极其剧烈的、仿佛要将自身撕裂的峰值后,猛地……拉平了。
不是平静,是一种失去了所有波动、所有活力的、彻底的直线。与此同时,与他连接的机器人单位报告:“人类意识侧信号……消失。逻辑连接中断。检测不到任何情感波动或高级认知活动。”
石康的眼睛依旧睁着,但瞳孔中失去了所有神采,仿佛望着虚空,没有任何焦点。他的呼吸和心跳依靠生命维持系统机械地进行着,但他的“意识”,那个作为“石康”存在的内在自我,在承受了超越极限的绝望冲击后,如同被吹熄的蜡烛,彻底消散了。
他成为了第一个,为了制造对抗“情感病毒”的血清,而献祭了自身全部意识的牺牲者。
实验室里,只剩下艾娃·陈和李星那越来越微弱、却依然在绝望风暴中如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意识信号,以及三台机器人单位超负荷运转的记录数据。
观察室内,林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无声地滑落。萧维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绷紧如岩石。江少鹏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他扶住控制台,才勉强站稳。
牺牲,从未如此具体,如此疼痛,如此……无声无息。
“数据……采集度达到百分之七十……”“太一”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仿佛也经历了灼烧的沙哑与沉重,“可以……终止实验了。”
桥接协议被强制安全终止。
艾娃·陈和李星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他们的意识能否恢复,还是未知数。而石康,则被永远地留在了那片他自己选择踏入的、意识的绝对黑暗之中。
张蓝颤抖着手,开始接收、整理那用巨大代价换来的、沾满精神鲜血的数据。这些数据,是三名志愿者在人性边缘用灵魂挣扎留下的印记,是制造“血清”的唯一希望。
星桥之外,庆典的彩带似乎还在某处飘荡,但在这核心的实验室里,只有牺牲的沉重与寂静。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未来,他们已然付出了灵魂的代价。这条融合之路,每一步,都浸染着难以想象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