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号”的尾焰尚未在火星暗红色的天幕中完全消散,空港内沸腾的人声与媒体的喧嚣也还未彻底平息。大部分送行的人群开始陆续散去,脸上带着激动、期盼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负责此次发射安保和后勤工作的现场指挥官,一位名叫李岩的“星桥派”中级官员,正站在隔离栏旁,与几名助手核对最后的清场流程和数据记录。他的心情同样激荡,却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职业性的冷静。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骚动从通往公共观景平台的入口处传来。负责警戒的安全人员似乎拦住了几个人,双方正在低声交涉,气氛显得有些紧绷。
李岩皱了皱眉,示意助手继续工作,自己迈步走了过去。在这种敏感时刻,任何意外情况都必须谨慎处理。
“怎么回事?”他走近后,沉声问道。安全队长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困惑而非紧张,低声道:“长官,是……是几个前‘归复派’的人。他们坚持要见项目负责人。”
“归复派”三个字让李岩的心猛地一沉。这个组织的极端和暴力,尤其是“希望”前哨站的惨案,至今仍让人心有余悸。他瞬间警惕起来,目光锐利地投向被拦在警戒线外的几个人。
那是三个男人,衣着普通,甚至有些陈旧,面容饱经风霜,眼神复杂,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局促、挣扎,以及一种……与周围欢送气氛格格不入的沉重。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归复派”的标志性服饰或纹身,但李岩从安全部门内部通报的照片中,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人曾是某个区域比较活跃的底层头目。他们空着手,没有携带任何看起来像是武器的东西。
“我是现场副指挥官李岩,” 李岩保持着距离,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有什么事?请注意,任何干扰官方行动的行为都将被依法处理。”
为首的那个前头目,一个脸颊上有道浅疤、身形壮实的中年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们……我们不是来闹事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目光越过李岩,望向“望乡号”消失的方向,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追忆与痛楚,随即又低下头,看向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一个用粗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我们……听说有船要回地球……” 他声音低沉,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然后又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向李岩,“我们……我们想拜托你们一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将那个粗布包裹递了过来。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李岩没有立刻去接,他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安全人员。一名队员上前,谨慎地检查了包裹,确认没有危险品结构,然后对李岩点了点头。
李岩这才伸手接过。包裹入手有些沉,布料粗糙,带着磨损的痕迹。他慢慢掀开粗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套陶瓷茶具。
茶具的工艺显然并非出自名家,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和笨拙。茶壶的壶嘴略微歪斜,杯壁厚薄不均,釉色是简单的青白釉,烧制过程中还留下了几处不明显的气泡和釉滴痕迹。上面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只有一些手绘的、歪歪扭扭的兰草图案,笔法稚嫩,却透着一种执拗的认真。整套茶具散发着一种朴素、甚至有些土气的气息,一看便知是手工精心制作,而非工业化产物。
李岩愣住了。他预想过各种可能性,抗议、威胁、甚至可能是忏悔书,但绝没有想到会是一套……茶具。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那三人。
为首的中年男人迎着他的目光,脸颊上的疤痕微微抽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请……请告诉地球……”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但被他强行忍住。
“告诉它们……我们……我们还记得怎么泡茶。”
这句话如同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旁边他的两个同伴也低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
中年男人停顿了许久,才用更轻、却更穿透人心的声音,补充了最后一句:
“也还记得……家的味道。”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
安全队员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戒备化为了错愕与动容。李岩捧着那套粗糙的茶具,感觉手中的重量远远超出了它本身的物理质量。那粗糙的触感,那歪斜的壶嘴,那稚嫩的兰草,还有那句话……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许多被刻意尘封的东西。
“家”的味道。
对于这些在“落日之战”创伤中长大、被极端思想裹挟、视地球为死敌、不惜以最激烈手段扞卫所谓“人类纯粹”的人来说,“家”是一个多么遥远而矛盾的词汇。他们的“家”在火星,但他们灵魂深处,是否也潜藏着对那个蓝色星球的、被仇恨掩盖的、源自祖先的记忆碎片?那可能是祖父母念叨过的故乡小吃,可能是父母珍藏的一张泛黄的地球风景照,也可能是……某种如同泡茶般简单、却蕴含着文化基因与情感慰藉的日常仪式。
这套粗糙的茶具,显然是他们自己摸索着、用火星的陶土烧制而成的。每一个瑕疵,都记录着他们在背离人类文明主流道路后,内心深处那份无法完全磨灭的、对文化根系的潜意识追寻与笨拙模仿。这不仅仅是记得“怎么泡茶”,这是在绝望的对抗中,无意间保留下来的一缕人性的微光,一份对“家”的无意识守望。
而现在,他们捧着这缕微光,走到了曾经势同水火的“敌人”面前,做出了最艰难,也最真诚的举动。
这不是投降,不是认错,而是一种……跨越了最深仇恨鸿沟的人性回归。
李岩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他紧紧捧着那套茶具,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制作者手心的温度,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千情万绪。
他郑重地,对着那三位局促地站在原地的、曾经的“归复派”成员,点了点头,声音异常沉稳:
“我一定带到。”
三个男人如释重负,却又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他们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李岩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羞愧,有期盼,还有一丝卸下重担后的茫然。然后,他们转身,默默地、步履有些蹒跚地汇入了正在散去的人流,很快消失了身影。
李岩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套粗糙的茶具,青白色的釉面在空港的照明下,反射着温润而朴素的光泽。
这套微不足道的茶具,其象征意义,远超那艘承载着《新宪章草案》的“望乡号”。它证明了即使是在最坚硬、最偏执的心灵壁垒深处,融合的光芒,真相的力量,以及那份源自共同文化根脉的呼唤,依然能够穿透重重阻隔,触碰到那最柔软的人性核心。
文明的裂痕或许又深又长,但和解的希望,往往就孕育在这些看似微小、却无比深刻的“意外”之中。这笨拙的茶具与那句“家的味道”,成为了这个故事里,最动人,也最充满生命力的希望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