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玑真人离去的时间比预想的要久。
洞外日光流转的轨迹被岩壁切割成细碎的光斑,从最初斜斜洒在洞口的暖金,渐渐沉成了贴着地面爬行的淡银,又悄然褪去了踪迹。
苏晓盘膝坐在云澜身侧,全然未觉时光流逝。
她按照云澜那寥寥数语却直指核心的指点,在洞内潜心体悟、调整。
丹田内半开的莲苞静静悬浮,暖金色的光晕比往日收敛了许多,不再是此前那般跃动的炽烈,反倒像一捧温煦的炭火,在经脉中缓缓流淌。
她不再急于恢复灵力,而是将更多心神放在了对净世莲火 “转化” 特性的理解上 ——
指尖凝起一缕极细的莲火,引向洞壁渗出的淡青灵脉之气,又小心翼翼地裹住云澜体内逸散出的极淡魔气,如同纺织般细细缠绕、剥离。
神识的凝练运用则更需耐心。
她摒弃了以往将神识铺开如网的习惯,尝试着将其拧成一束发丝般的细线。
起初那丝线总是刚凝聚便涣散,反复数十次后,才终于能稳定地延伸出去。
这过程缓慢得近乎凝滞,甚至有些枯燥,但效果却出乎意料。
虽然灵力恢复的速度并未加快多少,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对力量的掌控更加精细,莲火运转时对经脉的灼烧感减轻了大半,以往催动后必然出现的头晕目眩,此刻竟全然不见。
那缕凝聚的神识探查范围虽未扩大,却如同被打磨锋利的针尖,能清晰 “看” 到石缝里毒虫蜷缩的肢体,能 “听” 到地面下暗泉流淌的叮咚声,甚至能隐约感知到洞外微风拂过树叶的细微颤动,以及更远处…… 一些模糊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动静。
那似乎是妇人唤孩童归家的轻唤?
是黄犬隔着田埂的几声吠叫?
还有风里裹挟着的、混杂着草木清香的炊烟气息?
这发现让苏晓心中一动,凝聚的神识忍不住再往外探了探。
玄玑真人将他们安置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林,附近竟有人烟?
又过了半日,当她引导着炼化出的纯净灵力第三次运转周天,正要渡入云澜体内时,洞口光影忽然微微晃动,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
玄玑真人的身影踏着细碎的光斑悄然出现,广袖上还沾着几片枯叶与露水。
他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发冠一丝不苟,拂尘轻搭臂弯,只是眉宇间攒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底藏着淡淡的青色,手中多了一个巴掌大的古朴储物袋,袋口用暗红色绳结系着,隐约有灵气流转。
“让二位久等了。”
玄玑真人微微颔首,目光首先落在拖架上的云澜身上。
他凝神探查片刻,见云澜虽依旧双目紧闭,胸膛的起伏却比离开时略微平稳了些,眉心那抹因三种毁灭能量纠缠而凝结的黑气也淡了一分(想来是苏晓持续用温和莲火气息安抚的效果),神色稍缓。
随即他转向苏晓,原本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
不过短短一日,这女娃周身的气息竟像是被打磨过的璞玉,以往那股略显外放的莲火波动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在周身萦绕着一层温润的光晕,连眼神都多了几分沉静通透。
(此女悟性,倒是不凡。故主能得此助力,或许亦是天意。)
他心中暗忖,对苏晓的评价又高了一分。
“前辈。”
苏晓连忙收功起身,动作间灵力运转流畅自然,已无半分此前的滞涩。
“不必多礼。”
玄玑真人上前一步,将储物袋递到她手中,触手温润,
“里面是凝神丹、清瘀散等疗伤丹药,还有几张隐匿气息的清净符箓,以及些许清水干粮。此地往东三十里,有一处无名小镇,坐落在两山谷地间,是修士与凡人混居之地。镇上既有开铺子的凡人商贩,也有摆摊售药的低阶修士,龙蛇混杂得很,但也正因如此,反而不易被追踪者重点关注。老道已在那镇上赁下一处僻静小院,外围布了三重隐匿结界,比这山洞更为稳妥,便于故主疗伤。”
苏晓接过储物袋,神识略微一扫,便感知到里面物品排列整齐 —— 丹药分门别类装在玉瓶中,符箓压在袋底,干粮用油纸仔细裹着,甚至还有一小罐蜂蜜,想来是考虑到伤者可能食欲不振。
虽都不算稀世珍品,却处处透着周到,她心中暖意涌动,郑重行礼:“多谢前辈费心。”
“分内之事。”
玄玑真人语气平静,目光再次落向云澜,眼神复杂难辨,有敬重,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
“老道还需去处理一些手尾,在山林间留下几处误导踪迹,引开可能存在的守崖者追踪。二位可先行前往小镇落脚。这是院落的方位玉简与禁制令牌。”
他又递过一枚青灰色玉简和一块巴掌大的木质令牌,令牌上刻着细密的符文,边缘打磨得十分光滑。
“前辈不与我们同去?”
苏晓接过东西的手顿了顿,有些意外。
在她看来,玄玑真人在侧,无疑多了一重保障。
玄玑真人轻轻摇了摇头,拂尘扫过衣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老道修行多年,气息早已固化,目标太大,与你们同住反而容易暴露行迹。放心,那小院周围老道已布妥当了,不仅有隐匿结界,还有警示符文,等闲筑基修士都无法窥探。若有紧急情况,捏碎这令牌,老道百里之内都能感知到。”
苏晓明白了他的顾虑,点了点头,将玉简和令牌小心收进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玄玑真人不再多言,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云澜,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了千百年前的某个身影上。
片刻后,他足尖一点,身影化作一道淡青色流光,悄无声息地消散在洞口的阴影里,连一丝灵力波动都未曾留下。
苏晓不再耽搁,先将玄玑真人留下的玉符收好,又找来藤蔓将拖架重新加固了两道。
她小心翼翼地将云澜挪上去,调整到最舒适的姿势,确认他后背的伤口没有被压迫,才握住拖架的木柄,深吸一口气,按照玉简指示的方向,拖着沉重的负担,再次踏上路途。
三十里山路蜿蜒曲折,时而穿过茂密的树林,时而踏上布满碎石的山坡。
对于凡人而言或许要耗费整日功夫,甚至举步维艰,但对于即便灵力未复的苏晓,也并非不可逾越。
她将凝聚的神识化作丝线探向前方,如同握着一柄无形的探路杖 ——
前方三丈外有松动的碎石坡,她提前绕开;
左侧灌木丛中藏着吐着信子的毒蛇,她运转莲火逼退;
遇到陡峭的石阶,便引动莲火轻托拖架,减缓下行的冲力。
同时她始终保持着莲火的温和运转,将周围稀薄的灵气、甚至落叶腐烂散出的浊气都一一炼化,转化为细微的能量补充自身消耗。
脚步虽慢,却始终沉稳,没有半分踉跄。
夕阳西斜时,天际被染成一片暖橙,山风也带上了几分柔和。
苏晓循着神识感知到的烟火气前行,转过一道山弯后,眼前豁然开朗 ——
那座无名小镇正静静地卧在两山之间的谷地中,青灰色的屋顶错落有致,被夕阳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
小镇规模不大,外围没有城墙,只用低矮的石墙圈出范围。
建筑多是粗犷的石木结构,屋顶铺着深褐色的瓦片,有些瓦片缝隙里还冒出几株倔强的狗尾巴草。
主街由青石板铺就,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街道上行人不多,有身着粗布麻衣、挑着担子匆匆赶路的凡人农夫,有背着药篓、气息驳杂的低阶修士,还有扎着羊角辫、追着蝴蝶跑的孩童。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烟火气 —— 是馒头铺刚出锅的麦香,是铁匠铺炭火的焦糊味,是药铺飘出的苦涩灵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压制得极淡的魔气残留,想来是某个修炼魔功的散修留下的。
果然如玄玑真人所言,龙蛇混杂,却也因此透着一种真实的鲜活。
苏晓低着头,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更紧,按照玉简指引穿过主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小巷尽头便是那处独门小院,背靠一片青翠的小竹林,竹影婆娑,随风轻晃。
院子不大,围着半人高的石墙,墙头爬着绿色的藤蔓,外围笼罩着一层几乎不可察觉的隐匿结界 —— 若非手中令牌发出细微的暖意指引,即便走到跟前也未必能发现。
她将令牌贴在结界上,指尖传来轻微的触感,眼前的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开一道缝隙,待她拖着拖架进入后,又悄然合拢,了无痕迹。
院内干净整洁,扫得不见一片落叶,地面用石板铺成,边缘还留着青苔的痕迹。
三间瓦房坐北朝南,窗棂擦得透亮,墙角种着几畦青翠的蔬菜,小白菜、萝卜缨生机勃勃,旁边还搭着一个简陋的柴棚,堆着劈好的木柴。
苏晓先将云澜安置在最为宽敞通风的正房床榻上,细心地用软枕垫好他的后背,又取来薄毯盖在他身上,只露出手腕与脸颊。
做完这一切,她才靠着门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路奔波,心神始终紧绷如弦,此刻置身于这方有瓦遮头、有墙隔世的静谧小院,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安心感同时涌了上来,让她几乎想要立刻坐下昏睡过去。
但她不敢懈怠。院内有一口压水井,她打来清水,兑上些许温水,浸湿棉布,仔细为云澜擦拭了脸颊和手臂。
他的皮肤依旧冰凉,却比之前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又小心翼翼地解开他后背的衣物,清理创伤周围的血污 ——
那三种毁灭能量依旧在皮肉下顽固地纠缠,黑色魔气如同游蛇般游走,灰色崩坏之力蚕食着周围的血肉,银色禁锢符文死死贴在骨头上,但在这相对安稳的环境中,它们蔓延的速度明显减缓了些许,甚至被云澜体内那缕新生之力逼退了半分。
苏晓取出玄玑真人留下的疗伤丹药,挑了一瓶药性最温和的清灵丹,倒出一粒碾碎,化入温水中,用小勺一点点喂进云澜口中。
药液顺着他的唇角流下些许,她连忙用棉布拭去,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夜色已深。
小镇不像修仙大城那般有彻夜不息的灵光,只有各家窗内透出的零星灯火,如同散落在黑夜里的星辰。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 —— 咚 ——”,沉稳而悠长,还有几声犬吠从巷口传来,又很快沉寂下去。
一轮满月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月华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房间地上,映出淡淡的竹影,清冷而宁静。
苏晓没有点亮油灯,怕惊扰了沉睡的云澜。
她搬了张矮凳,坐在云澜的床边,手肘撑在床沿,静静望着他。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云澜微弱却均匀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每一次起伏都让她心头微动,还有她自己逐渐平缓的心跳,“咚咚” 声与他的呼吸渐渐形成了微妙的共鸣。
没有魔渊的死寂与咆哮,没有守崖者追杀时的利刃破空声,没有山林间潜藏的杀机四伏,没有亡命奔逃的仓皇与绝望。
只有这一方小院,一轮明月,一张床榻,一个昏迷的他,和一个守着他的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还有窗外竹影拂过的清新气息。
一种奇异的、名为 “家” 的错觉,在这异界他乡的夜晚,悄然滋生,如同墙角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心头。
她看着云澜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的侧脸,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
魔渊中他为护她而坠入血色裂隙时的决绝,苏醒后眼神里的猩红与脆弱,指点她修行时那带着骄傲的冰冷语气,还有在洞窟中,他抓住她手腕时的力道,虽虚弱却依旧坚定。
一路走来,从初遇时的针锋相对,到魔渊中的生死相依,再到此刻的相伴疗伤,每一步都惊心动魄,每一刻都徘徊在生死一线。
她曾以为自己的修行之路注定孤独,曾以为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永远找不到归属感,可此刻……
坐在这陌生小镇的房间里,听着窗外属于人间的、平淡而鲜活的声响,感受着掌心下他手腕传来的微弱脉搏,她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仿佛无论前路有多少凶险,只要身边有他,只要能守着这片刻的宁静,便什么都不用怕。
或许,所谓故乡,并非一定是记忆中的来处,不是那片早已模糊的故土。
心安之处,便是吾乡。
苏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云澜放在身侧的那只冰冷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她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低声道:
“我们…… 暂时安全了。”
“你也要…… 快点好起来。”
话音落下,她似乎感觉到掌心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颤动,如同蝶翼扫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窗外,月华如水,竹影轻摇,万籁俱寂。
小镇夜话,无声。
唯心安之处,已然悄然生根,在这寂静的夜里,缓缓抽芽。